他取下摆在最外侧的一卷翻开来:“这是此次淮泗大胜后陛下颁布的大赦令,既非惯例,又且北伐是近年来首要一件大事,那么这一条就可入史。但大赦令只是北伐后庆贺的举措之一,并非北伐中紧要之事,所以不必详写,略提一笔就可。”
他亲切的南音带着舒缓的调子不紧不慢说着,傅云晚听得入了迷,觉得明白了一些,又有许多还是含糊,忍不住问道:“曾祖,我可以先在这里看看吗?”
对比着定稿和弃置不用的稿子,如此一来,当有许多心得。
“看吧。”顾玄素眼中带着笑,“多看看多想想,将来你自己下笔的时候也就有数了。”
这天傅云晚在书房里一直待到深夜,回房休息时满脑子乱哄哄的全都是字,圣旨,年表,方志,无数朝堂中闪耀的名字,无数关乎天下万姓的大事中间,突然冒出那些平凡的女子。
吴娥,何英,四姑,还有客栈外那个被卖作菜人的无名女子。曾祖说要择选有入史价值的才可留下,这些人籍籍无名,生得无声,死得无声,这些人,若按照史家的眼光来看,有存留的价值吗?
可是母亲写的,也都是这些平凡的女人,她心里亦有一把火,想要把这些平凡的女人记下来,她们不该被遗忘。
可这些,与曾祖说的那些,是不是矛盾?
心里存着疑虑,翻来覆去一整夜都不曾睡着,天刚亮时连忙梳洗了出来向顾玄素请教,刚到主院门前便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似乎有许多人似的,傅云晚便没敢进去,隐在门边一看,满院子都
是戴着儒巾的男子,从四五十岁到十几岁的都有,一波一波在向顾玄素行着大礼,原来是那些弟子们听说顾玄素已经返回别业,也都赶着回来了。
傅云晚不敢惊扰,想要回避时顾玄素已经看见她了,含笑唤她:“进来吧。”
傅云晚犹豫一下,低着头走进去。并没有什么人看她,儒士们看重礼仪,对别家的女眷向来都是目不斜视,然而她还是能感觉到那些几乎没有形迹的审视打量,让人心里突然揪紧了。稳着步子走到顾玄素身边:“曾祖。”
“这是我外曾孙女。”顾玄素缓缓看过四周,“以后她便跟着我一起编修,她初初入门,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你们若有余力,也可指点指点她。”
堂前整齐的应答声,众弟子一起应诺,傅云晚松一口气,福身团团行了一礼,抬头时,就见后排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皱着眉头,凌厉的目光盯她一下,很快转开了去。
“你先去内书房看书吧,”顾玄素吩咐道,“等我安排完这边的事,再与你说话。”
傅云晚退出来,走了几步,只觉得那一道道无形打量的目光刀子似的,依旧在身后盯着,忍不住微微侧脸向后一看,方才那个男子正盯着她,目光一触,立刻又转开来。
是谁?这样年轻,应当不是弟子,是徒孙吧,为什么这样看她?
这天顾玄素忙着处理前面的事务,始终没功夫见她,傅云晚便在内书房里将定稿的南史第一卷与那些废稿一一对比着,反复研究揣摩,正在入神时,外面侍童来报:“小娘子,谢郎君求见。”
谢旃来了。傅云晚连忙迎出去时,谢旃独自一人,正从堂前走来。
两天不见,他形容似乎又清减了些,眉头压着,便是走路时也仿佛带着心事。傅云晚一下子忘了别的事情,忙忙地迎上去:“我曾祖仿佛有位老友医术高明,如今你的病情可以说了吗?若是可以的话,待会儿我问问曾祖。”
谢旃低头看她,她清凌凌的眼波里映着他的模样,是那样纯粹的关切。心里一下子熨帖到了极点。这几天虽是休沐,但大战刚过,和谈才成,千头万绪都等着处理,他一天都不曾歇,日日都在宫里议事,然则此时不比战时,战时景元和给了他极大的自主权,领军的镇左将军刘敦和督军张抗又都是忠直谦逊之人,众人齐心协力,都只为收服失地,拯救生民,虽则打得艰难,但因为一腔热诚,便是最艰难时也觉得甘之如饴。
可如今回到朝堂之上,外忧既无,内里那些龃龉便都暴露出来。各有各的打算,各为各的利益,接下来该当如何,竟是议了一天又一天,始终不曾决定。
他与刘敦、张抗力主休养生息,徐徐图之,景嘉一派力主撕毁和约,乘胜追击,又要加收赋税充作军费,今日一早便为着此事争论多时,殚精竭虑之处,比起战时更有一番难熬。
然而一见到她,这些都可暂时抛开。这样独立于世事之外的安心之地,唯有她能给他。谢旃低头看着她,声音不觉温存到了极点:“绥绥,这几天你还好吗?”
“我很好(),傅云晚心里有事?()?[(),着急着,“你的病可以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