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婿对自己的亲王表姐有怨怼,把气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许含玉被他教训了两句,不痛快还是其次,若再勾惹起王姎对他的不满,岂不是横祸飞来,兜头砸了一身么?许含玉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下午,王姎倒是没什么火气要发,还不知怎么一下就生出了怜子之心,说晚上让王公子莲来同她一道进膳。
巳莲是哥哥招来的孩子,许含玉对他的情感有些微妙。与王公子血脉相连,想起哥哥往昔的照拂和庇佑,含玉多少疼爱着他,不过王公子的脾气秉性跟他的王姎娘亲如出一辙,眼里装不下一个男儿,莫说他这内宅的侧夫,就连东明门司马这种阁阃儿郎心目中的男英雌,他都能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出一大堆缺点。王姎自然是无所谓的,不仅如此,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王儿说得对。徐过庭本来就不好看嘛,跟他娘虎贲一个模子刻的,还遭世女姈一刀砍伤颜面,简直惨不忍睹。也难怪云麾将军由着他在东明门执宿,姬日妍以自己贪财好色的小人之心相度,那确实是不想在家看到他,没个败兴。
人家妻夫在家如何,许含玉不晓得,但就冲着徐将军发卖府中小侍的劲头儿,想来过得不差,云麾将军待他起码不是厌恶的态度,或许没有女男间的喜欢,但也是同僚般的相敬。就只有定王,普天下没有一个男儿的门楣家世足够配她,她偏偏又还喜好男子,怎么挑剔都正常。
疼爱王公子跟疼爱世女终归不一样。配到人家屋檐下,手心向上地过日子,新娘不比老娘包容纵溺,她的小莲花日后免不了要在萨拉安追跟前伏低姿态,不说谨小慎微地度日,起码收敛一些他那跋扈飞扬的脾气。姬日妍一想到这儿就内心酸痛,普天之下为母的心态大同小异,就是个黄鼠狼都觉得自己的崽崽最香。也不单是她一个,鹄公子已那么大了,放在人家家里早都是人夫人父,要起早贪黑地操劳,照顾一大家子人了,亏得正度还拿他当小孩儿,什么事情都包办代替,去别人家耍子都是大司马大将军亲下拜帖。说什么,犬子粗俗驽钝,不懂礼数,万望包容,再拜顿首。京兆尹的大房收到帖,吓得一蹦三尺,领着阖府内眷大开中门地迎接诰命公子的大驾,不逢年不过节的,还放两串挂鞭。
上回听正度说有个邮驿司衙的小军娘,很不要命,敢往大将军府的二进院递送书信,让成璋转交斑儿,她火冒三丈,全扣在书房了,几次想偷看,唯恐看到什么超出她承受范围的内容,又作罢,忍得难受死了,真不如捅她两刀还来得干脆利落些。姬日妍打趣她,说都到这份上了,也不知谁是娘亲谁是儿。以后斑儿也不要下厨,也不要绣花,更不要配人,他娘从军这么多年,生火添柴做个大锅饭不在话下,味道不说了,吃不死人就行,缝补个衣服也凑活,能对付着穿,差不多算半个贤夫良父吧。赶明儿她还了政,替儿子配出去就得了。弟妹也不说话,就搓着脸叹气,坐着叹罢了躺下叹,辗转反侧,烦得什么一样。姬日妍当时看她好笑,抱着酒坛捡乐子,如今轮到自己——出尔反尔不让王儿去和亲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是心疼,不是心疯。
最近母亲怪怪的,如莲也感觉到了,常常从他屋前屋后经过,总要绕一圈,看两眼,少不了嘘寒问暖。如莲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两个妹妹倒好像知道些,说是肃国的使团来了,娘既不通语言,也不熟商道,典客事宜插不上手,只能饮宴时作陪,在陛下跟前有些不得脸。如莲还没开口,见娘揉着额角叹气,他也感到有些食不下咽,用筷子尖拨弄着米粒,问“娘这是怎么了?”
“不管你的娘,吃你的。”姬日妍伸手点指,让许含玉为公子布菜,多吃一些。小炉子上煨着一锅腌笃鲜,江南菜,是王儿爱吃的。如今十二月份,不是出笋的时候,琼海的气候暖些,得了不多点秋笋,甘甜脆嫩,汁水丰沛,走海路肯定是行不通的,等到京师早变质了,遂令邮驿衙门快马加鞭地运过来。没有几顿的分量,赶紧吃了就得了,省得回头弟妹来拿贼要赃,抓她现行。如莲轻轻‘哦’一声,低垂着眉眼,时不时撩起眼皮觑窥母亲。姬日妍晓得王儿心里想法,这孩子肯为母亲考虑的时候也不多,忧心自己晋封国公的事情呢。还是过于残忍了,姬日妍凝眉,齿关的轮廓在面颊隐现,晋封的旨意跟和亲的圣旨一道下来,愿望刚被满足,就是当头一棒,届时这孩子就乐不出来了,只怕会哭着闹着不要配,否则就一脖子吊死。
正在心里琢磨个两全的法子,侍人来禀,说相府司直请见。“哦,她来了。”想是打听清楚了,姬日妍盥手漱口,道“请宋大人内书房稍候。”
有关克里宜尔哈的事情,让姁姁去问是最方便的,不过姬日妍在安姁面前总有种微妙的耻感,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真实的为人竟是那般工于心计,这才绕了一个大圈子,让子佩找大典客去问。姬日妍披上大氅,接过手炉,抬手一指自己方才的位置,示意许含玉坐下进膳,拧身便出去了。
娘在跟前,莲儿还收敛着一点,许侧夫是长辈,还是他小叔,他也装模作样地说句‘谢谢’,娘一离开,莲儿便没有规矩起来,正眼不看,一个字不说,只管吃自己的,让红泪给他找笋尖尖。许含玉看在眼里,说不出什么话。
都是定王惯的。早些时候含玉还是大房的时候,府里有个侧夫,仗着得宠,看不清是谁做主了,说大是大,小是小,让王公子晨昏定省给大房请安的时候,也得给他见礼。王公子乖乖照做,第二天就赖着死活不肯起床,哀哀叫唤着要娘,两膝也疼,也没胃口,硬是将王姎从齐府给闹了回来。当时齐中令产育在即,王姎很不耐烦,又不能放着公子不管。问怎么了,也说不晓得,折腾一上午,侍人说恐怕是昨天起得早,去给侧夫请安时受凉了。王姎有多疼儿,许含玉倒看不出来,就是烦的。自己生的下不去手打骂,别人生的好怪罪,当天下午就把侧夫遣归,还拍着桌子冲人家的娘发了天大一通火,说‘我原不晓得你生的儿比本王生的儿还更金贵,见了要跪要拜的,折腾得我王儿在自己家里提心吊胆、不得安宁!你不要的搅家精来送给本王,你是个什么千刀万剐的死东西?本王看你这个差事也不要干了,私德不修的老匹妇,还不爬远点,带着你下的鸡巴犊子远远地滚!’侧夫哭天抹泪地被轰出王府,他的娘在后门私巷揪着他的头发又打又骂,长仆上前来问要不要再回内宅看看王公子,被王姎把热茶泼在脸上,说‘你个眼瞎嘴碎的老货也跟着一道滚。’
王公子吃罢了饭,说好累了,要回去,许含玉岂能料到他这么匆匆忙忙,是想去内书房偷听王姎和宋司直谈话,也没有多想,就放他了。莲儿做这种事很理直气壮,一点儿都不害怕,娘就算生他的气,无非也是责怪许侧夫,对他说不了几句重话,最多就是圈禁,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玩,回头等娘的气消,他撒个娇就没事了。
内书房的门前站着两名长仆,见王公子来,即刻拦住。其中一个说“公子,王姎和宋大人在里头议事,吩咐了不准…”他话没说完,被公子脆生生一个巴掌打在脸上,也就不敢说话了。如莲让红泪在门口站着放风,他进了院,偷偷钻进紫藤花架,蹑手蹑脚地潜入书房的西窗底下。
“从来听说鹞鹰残暴,喜好施虐,在驿馆都不安稳,大典客几日前刚带着人去收尸。说是她还没尽兴,那小子哭得抖若筛糠,被她揍了两拳,结果口鼻溢血,在榻上呛死了。她又叫了两个小侍进来,见了前一个的死尸,吓得失禁,满宫的世夫侍人,竟无有一个胆敢伺候她的。我府上正好两个夷男,珑和跟光魄,还怪漂亮的,已割爱了。”听得母亲一声叹息,说“她真不晓得珍惜东西,怎么用成那样子的?我后又见到那兄弟两个,都没敢认。”
“那两个小子原是王姎府上的?我当时还在想,是谁家遗弃的碧眼小猫,落得这般田地。”宋司直轻笑了一声,斟两杯茶,说“弟弟尚幼,不会伺候人,已被她敲掉满嘴牙送给儿子了,让随行的恩都里们拿去玩,也不给口饭吃,肯定是活不成的。王姎这会儿才开始担心,陛下跟前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唉,那不然怎么办?陛下的差使,回头把宗室姊妹都得罪了,是给两个世女的日后埋下祸根。我这个娘也只是徒有虚名,说起来是亲王,酒囊饭袋一个,寄禄官早挥霍干净了。你身上还有四个吧?元卿这几年稳中求进,还真让她混了个金紫光禄。得亏我当年是死皮赖脸地去了一趟天枢城,不枉我挨饿受冻几个月,还有个扫北前将军挂在身上,否则之前查抄许家的时候我真要被拖下水——说说鹞鹰她姐姐,子佩打听到什么了?”
平日里只看到娘百般的威风,大司马大将军在人前也是铮铮铁面,对着他的娘只有抱手作揖,口称‘王姎’的份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慢慢行。如莲听闻这话大惊失色,他却不知道,娘在朝堂上已是如此举步维艰、夹缝求存的境地。往常娘回来,脸上都是好眼色,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的。现在想想,恐怕也只是在她们兄妹三个的跟前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不晓得要操心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