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鹊啼,满霜庭。
沈离疾神色淡漠,似乎并不意外。
他抬手弹了弹衣褶,在殿末一角的方桌紫檀椅旁,撩袖落座,“看茶。”
李公公连忙吩咐小寺人们去准备围炉煮茶。
不息片刻,延太后傅茜妩便被婢女们扶着前拥后簇,众星捧月般踏进了广寒殿。
殿内宫人们伏拜太后凤驾。
“臣,太医署司寇翎,拜见太后娘娘。”司寇翎敛眉,退至到沈离疾身后的折屏处,掩下面色。
“司寇家的二小子啊,许久没见了。”傅茜妩侧眸,打量了一会儿他,和蔼地笑了笑。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凤眼,眼角上翘,笑时鱼尾纹平添了几分岁月韵味,不难瞧出年轻时定是个明艳大美人,虽然她今日描钿妆容是偏向清淡柔和,但仍遮不住眉间本来的秾丽,“哀家过来看看,皇帝的伤势如何了?”
沈离疾未曾起身,手臂随意搭在案边,半阖着眼,“托母后的福,儿臣尚好。”
傅茜妩被这声母后的称呼给愣了一下,自她这个儿子亲政以来,两人已鲜少会用到这种虚伪的皇家谦称,皆是“太后”、“皇帝”地喊对方,从不客气,没想到今日会从他嘴里听到母后二字。
她眯起眼睛,心头闪过疑虑,警觉顿起,不动声色地问:“皇儿伤到哪里了?这几日宫中封锁了消息,哀家又闭关礼佛,不问世事,今日也才得知你遇刺受伤一事,你这孩子啊,怎么都不派人告诉哀家?你皇位尚未坐稳,皇权之争激烈,你怎能自己一个人去扛?哀家还没老糊涂到不中用的地步呢!”
语罢,傅茜妩好似被伤到心神般,绣帕掩唇咳嗽,又被身侧的掌事嬷嬷给扶住,“娘娘小心凤体,切莫着急。”
掌事嬷嬷年过半百,是看着陛下长大的宫中老人,在长信殿颇有威信,此时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儿行千里母担忧啊,何况陛下您瞒了娘娘那么多事,娘娘得多担心您啊。”
沈离疾静坐一隅,阴影遮蔽着他上半边脸,叫人看不清神貌,只见他薄唇轻启,答非所问:“朕之冠礼,母后礼佛,不知母后面对佛祖时,心中可有憾事?”
傅茜妩闻言面色一顿,挑眉,轻蹙,“皇儿是在怪母后缺席你的及冠生辰?”
沈离疾抬起胳膊肘,慢悠悠抵住桌角,手腕微转,闲散地支起下颌,掀起淡漠的凤眸,“怎会?”
他的语气无波无痕,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傅茜妩琢磨不出,但见他这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情态,她隐约有一种被看透、被掌控住的感觉……像是由他开启了一盘棋局,而她在尚未准备好之时就入座对弈,且无意识,更不知自己早已身在局中。
傅茜妩顿感森寒。
她这个儿子自小心机深沉莫测,幼时还能压制,但如今羽翼长成,她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和他的对话,会给他推测出多少把柄和信息,不由得谨慎出口了。
她凤眼溅起冷沥,先执棋者,可未必
会赢。
殿中两名位高权重之人,谁也不言不语,大殿内气氛陷入诡异的安静中。
掌事嬷嬷见这母子僵持之状,忙打圆场:“太后娘娘可是时刻牵挂着陛下,礼佛也是为了灭障消灾,让陛下及冠顺遂,身怀福慧,国运昌盛。”
“你说是吧李公公。”掌事嬷嬷也怕两位主子不讲话,她插嘴会被怪罪,便想着拉广寒殿的掌事寺人一同下水和稀泥,她拿巾子抹掉眼角挤出的泪花,声泣情深道:“娘娘寸草之心,爱子心无尽,怎能因缺席了一个生辰,就泯灭掉娘娘的苦心啊!李公公以为如何?从前见您妙语连珠,逗得皇太后娘娘开怀而笑,今儿个怎的锯了嘴呢?”
李公公正为陛下奉茶,嘴角抽了抽,哂笑,“老奴这不是许久未见太后娘娘来广寒殿了吗?喜极而咽,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有没有咽暂且不表,掌事嬷嬷闻言倒是噎了噎。
司寇翎瞥了眼这位掌事嬷嬷,眸色渐深,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还好太后娘娘未去生辰筵,那些个亡命之徒若是伤了您,可就不好了。”
沈离疾慢悠悠喝完茶,淡声道:“司寇太医所言是极。”
他垂下眼睫,从朱漆茶托中新拿出一只青瓷杯,抬手倾壶斟茶,倒有几分闲情逸致,“父皇临终前最牵挂便是母后,若是您有分毫之伤,儿臣去了地下该如何同他交待。”
傅茜妩面色僵了僵,眼中冷意一闪而过,气息微乱,“不说这些了,哀家看你脸色也挺好,想必并无大碍大伤,如此哀家便放心了,当务之急是抓住此次的谋逆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