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担心烟中有毒,也只得先闭目闭气,一掠掠出了五丈开外,脱出了那白烟笼罩之处。待得他立在一块山石上再睁眼时,白烟已散了大半,却哪里还有清虚的踪影?只见毕夫人花容失色地倚在榻上,成伯成仁也酒杯筷子齐落地。卢令正抱着金萱的头放声大哭,金百万则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地把金萱散落一地的手脚拾起来。
裴明淮楞在那里,一时思绪纷乱,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目光触到花园四周的四座小楼时,身形一动,便窜进了方才金萱进去的北楼。北楼共有七层,每层都有一班子人在唱戏,裴明淮从一楼直到六楼,都丝毫未见到特异之处。上到七楼,却见小楼窗上的竹帘尽数放下,颇为阴暗,屏风后一出皮影正唱得热闹,对着窗的紫檀椅上却只余一袭鹅黄绢衣。绢衣柔软,摊在椅上,裴明淮慢慢走近,伸手拿了起来,衣上尚余幽香。
他从窗户向下望去,只见金百万仍抱着一堆残碎的尸体,茫然不知所措。卢令一向极重仪容,此时搂着金萱的头狂哭不已,状极凄惨。裴明淮骤然心里升起一股怒气,冲过去一脚将那扇屏风给踢翻了。
屏风后坐着一男一女,都已上了年龄。两人手里仍抓着控制皮影的线,愕然地看着裴明淮。一旁弹筝和琵琶的两个人,仍然没停,裴明淮大喝了一声:“别弹了!”
琴声戛然而止。那老人弓着腰站起身,战战兢兢地道:“这位……这位公子,这是……怎么了?小的可是作错了些什么?……”
裴明淮怒喝道:“刚才在这里看皮影戏的姑娘呢?”
“姑娘?”那婆子颤声道,“我们没看到……今日上上下下人极多,我们只管按点好的戏演,并不曾留意……我跟我老伴,演了一辈子的皮影,这眼睛早不中用了……又隔着一层屏风,我们实在是不曾留意到什么姑娘……”
裴明淮定睛一看,这老两口均是眼睛浑浊,当下按下一口气,又对着那两个弹筝和琵琶的人喝道:“你们呢?你们难道没看到?!”
弹筝的是个男子,弹琵琶的是个女子,年纪都甚轻。青年男子淡淡道:“你难道看不到我们两人都是瞎子?”
裴明淮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对青年男女果然都是瞳孔无光。若是在平时,他自然不会忽略,但这一刻他却被方才亲眼所见的情景弄得有些失措了。当下便道:“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头去弹筝。女子也重去调那琵琶的弦,两个老人也把屏风扶了起来,似乎还想继续演他们的皮影戏。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袭鹅黄衣衫注视了片刻,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不必弹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问你们。”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弯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带我们到了这里,叫我们只管演便是,赏钱不会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点也未曾留意到有谁进来?”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爷是安了心要做个百戏,热闹到底,您看这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戏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乱有多乱。金大爷给了重赏,不管怎样,我们也会卖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实在没留意到有没有谁进来。皮影戏本来就是要在暗处演,所以竹帘都放下了,还隔了屏风。”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老者叹道:“都是孤儿,因为从小眼瞎被丢弃,我便收留了他们。他们长大之后也无处可去,好歹,我这手艺也算一绝,还能混口饭吃……”
裴明淮沉声道:“你们四人暂且留在这里,不等吩咐,不得离开。”
他转身下楼,这次却是慢慢走下。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已觉出情形不对,个个探头往园中看去,见裴明淮从上面下来,都赶忙缩了回来。裴明淮正要从六楼下去,却又停住,眼光一扫,挑出一个班主模样的人,问道:“你们可有看见金姑娘上楼?”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还跟我们说了两句话呢。”
裴明淮问:“什么话?”
班主道:“金姑娘说,我们演得着实不错。我便斗胆请她一观,她笑说楼上的皮影戏正是她喜欢那一出,待会再下来看我们的。”
裴明淮皱眉,半日道:“你见过金姑娘?”
班主道:“曾进来为她演过几出,金姑娘为人极好,给的赏钱也极是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