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先恫吓犯人几句,好让他明白厉害,老实交代的做法,在刑讯中很是常见,本也没什么。
山匪听到最后两个字时,身子猛地一震,随即肩膀剧烈地颤动了好几下,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字眼。
唐子玉不由又走近牢边一步,才听清是“逃不过了”四字,尚不及细想,角落里那人影竟骤然从草堆中弹起,发出一声嘶哑的悲吼,一头撞向了青石砖砌成的牢墙!
“快拦住他!”唐子玉惊怒,一声暴喝,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一声闷响,人保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顺着墙软了下去,只在青灰的墙面上拖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快、快去准备,把人送去医馆——”柳凌志也是一脸的大惊失色,对着在旁当班看守的两个狱卒催道,“快去啊!”
然而冲进去的狱卒将那面朝下的山匪翻过来,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脖颈,在另两个同僚抬来木板搬人前,就摇了摇头:“两位大人,他已经没气了。”
“这……”柳凌志眉心拧出了个“川”字来,有些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才勉强站定,跟看主心骨似的看向唐子玉,“都怪下官看管人犯不力,竟然给了他畏罪自尽的机会!唐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若陛下怪罪下来——”
唐子玉不答他,面沉如水地走进牢房,在那山匪身前半蹲下来,握拳在其心口处隔着手掌锤击了几下无果,垂眸默然,眼底暗光流转片刻,这才站起回身,冲柳凌志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本官就在这里亲眼目睹,也没能及时阻拦,若陛下真要怪罪,本官也脱不了干系。”
“下官应该更谨慎些……”柳凌志一脸愧色,像是对连累唐子玉一事很是自责。
“但你方才也说了,犯人是畏罪自尽,那便是认罪了,怕杀害朝廷命官被处以极刑,这才自戕在你我面前。”唐子玉却又话锋一转,无不惋惜地摇头叹道,“可惜了,原本这案子你若配合本官办得漂亮,少不了你仕途上的好处,本官也乐得成人之美,成己之事。可如今情形,天不遂人愿,本官也不好与天斗……”
这弦外之音,柳凌志听得分明,眼中精光一闪,又很快将犹疑的视线投向从头到尾没有发表过一句言论的沈长青。
御史台主簿论理只是人微言轻的小小京官,单凭官阶而言,柳凌志还在其之上。只是他观其气度,唯恐是什么初入官场磨砺的望族之后,那底气就不容小觑了。
“本官能带出来,自然是信得过的。”唐子玉也捕捉到了柳凌志这一眼中暗含的审视,了然一笑,走出牢房,踱到他身边,抬手拍了拍这位同知的胳膊,“倒是不知柳同知之前说的还作不作数?本官这千里迢迢的,也不想白来一趟啊。”
柳凌志当即会意,自以为伎俩得逞,将笑堆了满脸:“大人心系查案,连日辛苦,但人是铁饭是钢,下官款待一二也是应当的!”说罢还很是恭谦地侧身一让,道了声请。
“柳同知太客气了。”唐子玉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做了个相请同行的手势,而后抬步往外走去。
沈长青依旧像个青色的影子似的,在这火光明灭的牢中无声地跟着二人身后,一言不发,面色淡然如常。
在仙神眼中,凡人本就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各有各的命数,况且以万年之身而观之,人之一生,呱呱坠地既非生,阖目长辞亦非亡,都不过是一时一弹指的变幻,无尽回环往复罢了。
山匪触墙自尽的死法固然观之惨烈,却也没有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波澜。只是望着那失了生气的残损躯体,躺在阴冷潮湿的牢狱里,显得那样的不堪而污浊,连最后的尊严都没能留住多少……
沈长青不由忆起了在青帝神识所构虚境中的所历所感。无论是倒在牢门里的吴老三,还是几步之外走在前边的柳凌志,都在青帝宁弃神位不惜殒身,也要救下的万千苍生之列。
当日在虚境中,沈长青借了青帝之身,感他所感,愿他所愿,化身青光决然对上劫雷时并无半分的犹疑。
可今时今日,沈长青盯着柳凌志那一看就寡廉鲜耻的背影,不由陡然而生出一股困惑,千年前的青帝究竟只是感佩于大巫女周氏的抗争之心,一时起了凛然同赴之意,还是当真清清楚楚地知道着自己想要守护的苍生是什么模样?这其中确会有良善之人,便也会有罪恶之身,他们可能在浩劫之前就蝇营狗苟,也自然会在幸存之后丑态百出……
这人世间的欲望太多,藏污纳垢,并不如想象。
青帝在天外重天上住得太久了,若真能来这凡尘走一遭,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