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凝思没能持续太久,竹林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今早宋慈离开太学时,刘克庄赶去城南寻找葛阿大等劳力,他知道刘克庄办事一向干净利落,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赶来泥溪村会合。竹林外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人,应该是许义等到了刘克庄和众劳力,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但宋慈很快凝起了眉头,只因这阵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并未进入竹林,而是四散分开,仿佛将这片竹林包围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大哥?”宋慈试着一问。
四下里没有回应。
“是谁?”宋慈又是一问。
这一下有了回应,是祁老二的声音:“宋大人,是小人。这山茶是小人种的,吃起来有些涩口,你是金贵之人,可别嫌弃……”
伴随着这阵说话声,祁老二笑着走进竹林,来到了宋慈的身前。他左手提着一壶刚烧的开水,右手拿着一只粗瓷碗,碗中放着不少茶叶。可他话没说完,笑容却骤然一僵,说话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大腿,那里竟有一支血淋淋的箭头穿了出来。水壶和粗瓷碗摔在地上,热气腾腾的开水溅出大半,粗瓷碗中的茶叶撒落一地,他按住大腿,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这一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宋慈一下子惊立而起。他想冲上去扶住摔倒的祁老二,可是嗖嗖声不断,一连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向他射了过来。这些箭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飞过,有的射在紫草的坟头,有的钉在了身后的竹子上。突然,他头顶一凉,已被一箭射中,可他顾不得这么多,冲上去搂住祁老二的腋下,将祁老二拖到附近一片竹丛后。又有七八支箭飞掠而来,几乎是追着祁老二的惨叫声射到,好在宋慈速度够快,几支箭慢了些许,全都钉在了竹丛上。这时宋慈才有余暇去摸头顶,原来是被一支箭贯穿了东坡巾,又射穿了发髻,悬吊吊地挂在他的头上。
宋慈不知这些箭是何人所射,但每次有箭射来,都不少于七八支,可见射箭之人少说也有七八人。他将头顶的箭拔了下来,仔细瞧了一眼,箭杆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标记,实难推测射箭之人是什么来路。他看了一眼祁老二的大腿,被一支箭贯穿,鲜血染红了裤管。他知道祁老二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但他还是示意祁老二尽量忍住,不要做声。祁老二卷起袖子,咬在口中,哪怕疼痛万分,也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宋慈经历了最初的惊慌,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下来。他知道祁老二只是一个烧炭卖炭的乡下人,不可能招惹来这样的祸患,想到乔行简曾对他的提醒,他很清楚这些人十有八九是冲他来的,而且很明显是想置他于死地。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试着朝远处的一丛竹子扔了过去。石块砸在竹子上,立刻“咄咄”声不断,七八支箭穿透雾气,全都钉在了那丛竹子上。看来射箭之人被雾气挡住了视线,便只是朝竹林中发出声响的位置射箭。竹林中满是枯落的竹枝竹叶,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走动,便会不可避免地踩踏出声响,势必招来箭如雨下。他想带着大腿受伤的祁老二逃出这片竹林,看来是不可能了,若是抛弃祁老二,独自朝竹林外逃,靠着雾气的遮掩,或许能有逃出去的机会。但他不愿舍弃祁老二,独自逃命的想法刚一冒出来,便被他抛诸脑后。为今之计,他只有护着祁老二,不出声响地躲在竹林中,能多挨一刻便多挨一刻,盼着许义能等到刘克庄尽快赶来。可他又免不了担心,倘若许义和刘克庄来了,这些射箭之人会不会没被惊走,反而将许义和刘克庄一并杀害呢?这么一想,他又盼着许义和刘克庄千万不要来。
四周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是竹叶被踩踏的声音。宋慈知道自己好一阵子没发出声响,这些射箭之人为了确认他是否已被箭射死,于是踏入竹林搜寻他来了。
“大……大人……”祁老二咬着衣袖,大腿被箭贯穿的剧痛,令他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宋慈“嘘”了一声,示意祁老二忍住,尽量别做声。他探头望了一眼,雾气笼罩的竹林间隐约能看见一些黑幢幢的人影,但无法看清是什么人。他半趴在地上,悄悄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够到了摔落在地的水壶。水壶里的开水已倾倒了大半,还剩下小半壶开水。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宋慈再次抬眼望去,这次已能瞧清那些黑幢幢的人影,全都是黑衣黑帽,还用黑布罩着脸,只露出眼睛,无法看见长相。他原以为这些人只有七八个,哪知走得近了,才发现竟有十几二十人之多,只是手持弓箭的只有七八人,更多的人则是握着明晃晃的手刀。
宋慈深吸了一口气,看准黑衣人附近的一片竹丛,手臂猛地一抡,将水壶扔了过去。水壶在竹丛上一砸,霎时间开水四溅。竹丛下是几个搜寻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听见响声,全都抬起了头,顿时被飞溅的开水烫个正着,发出了一阵惨叫声。其余的黑衣人立刻警戒,又一轮箭朝前方射出,全都钉在了竹子上,紧接着脚步声密集向前,朝宋慈所在的这片竹丛搜了过来。
宋慈缩回了身子,握紧那支从头顶拔下来的箭,箭镞朝外,只要有人靠近,立马准备一箭刺出。他知道这么做无济于事,面对十几二十个持弓握刀的敌人,他一个太学学子,就算能杀伤一二人,也决计逃脱不了。黑衣人搜寻的脚步声越发近了,他握箭的手微微发抖,忍不住朝周围看了看,这片方才还令他感觉安闲自得的幽谧竹林,不承想转眼间竟会变成他的葬身之地。
就在这时,一声短促却尖锐的口哨,忽然在黑衣人中响起。
那些已经快搜到宋慈藏身处的黑衣人,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口哨,纷纷转身,如临大敌般朝向竹林外面。竹林外响起了大片脚步声,竹丛间雾气奔涌,忽然一大群人冲了进来。这群人少说有三四十人,全都是身穿劲衣的武学生。这些武学生个个身手矫健,来势汹汹,当先之人更是如狼似虎,以拳脚开道,势不可当,竟是辛铁柱。那些黑衣人虽持弓握刀,但对此毫无戒备,被这群突然出现的武学生一冲,纷纷向后溃退。
“宋慈,宋慈!”辛铁柱的身边紧跟着一人,是刘克庄,他不顾危险地跟着辛铁柱往前冲,朝四周大声地呼喊。
宋慈探头望见了这一幕,饶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喜出望外,应道:“克庄!”
刘克庄立刻循声奔来,找到了躲在竹丛后的宋慈。他一把捉住宋慈的肩膀,着急万分地上下打量,确定宋慈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就怕自己来迟了。”
又一声口哨在黑衣人中响起。与之前那声短促尖锐的口哨相比,这一声口哨虽然同样尖锐,但拖长了许多。那些黑衣人溃退之际,原本还试图抵挡众武学生,听见这声口哨,纷纷不再恋战,转身飞奔,退出竹林,迅速消失在了浓雾当中。辛铁柱见那些黑衣人以口哨为号令,进退有度,生怕有诈,喝令众武学生聚在一起,留守在宋慈身边,不要盲目追击,又命令所有人戒备,不可有丝毫大意。如此警戒了片刻,四周再无声息,辛铁柱命赵飞带着几个武学生去竹林外探查,回报说已无黑衣人的踪迹,由此确定那些黑衣人是真的退走了,辛铁柱这才解除了戒备。
宋慈劫后余生,惊喜之余,没有忘记身受重伤的祁老二。刘克庄见祁老二大腿被箭贯穿,忙去请辛铁柱帮忙。辛铁柱立刻叫来赵飞,让赵飞背着祁老二,与几个武学生一起赶往村外,寻医救治。
宋慈朝辛铁柱和众武学生感激万分地看去,他知道刘克庄会来泥溪村,但没想到辛铁柱竟会带着这么多武学生出现在这里。他想起刘克庄的那句“就怕自己来迟了”,仿佛刘克庄知道他会在泥溪村遇险一般。他一问刘克庄,才知今早在太学分开后,刘克庄去城南找齐了葛阿大等劳力,向北出城时经过纪家桥,在桥头遇到了正打算去太学的史宽之。
“史宽之一大早去太学,”刘克庄向宋慈道,“是为了去找你。”
“找我做什么?”宋慈不由得一奇。
“史宽之说有人要害你,城里人多眼杂,不便动手,要趁你今日出城之时,对你下手。”刘克庄道,“一开始我还不信,以为是史宽之危言耸听,故意吓唬我。可他却能说出你今日出城,是要到泥溪村开棺验骨,又说那些害你的人有一二十人之多,早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你今早来这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并未声张,他史宽之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立刻便觉得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