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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篱栏公子(第3页)

“什么?”老人摇摇头问。

“厨房里不是有刀具吗?屋后大片可以砍来做竹筏的斑竹。”

“省省吧,那竹子和其它树木在日月湖里浮不起来。”

晚上回到卧室,倚在床上,重拾前晚放在床头柜的《静心录》,还没来得及看,却发现它的下面压着的书叫《篱栏公子传》,便觉好奇,拿在手里翻开。首页有伯安题的“沉梦酣沉生死”,这句我在哪里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第二页,短短的几行文字:

诸篇所叙之事虽无征年月,然伯安于道中偶获,感于公子身世,随于正德庚午秋七月始记录,以存其志。后伯安回,遗两卷于友人,现已传数世。吾甚惜之,自存其一与友寅共赏之。惜别,拙笔为纪。

三十五年丙子春起渭谨撰

(伯安是王阳明的字,从王阳明记录的时间看,想必这些事也是他在贵州时所见所闻,“遗两卷于友人”的友人,应该是起渭的爷爷或祖爷爷,起渭即康熙年代的名士周渔璜,周渔璜与曹寅同朝为官,往来交好,第二部里有续,周渔璜将其中一卷《篱栏公子传》赠与曹寅,曹雪芹常听其爷爷说起公子的故事,后来曹家被抄,家败,此书遗失,有说是因其叔翻船时掉到水里了,曹雪芹受其故事启发,又加自己身世变故,随写了奇书《石头记》)我也没去细细考究,便翻开下一页正文来看,竟入迷其中,不舍遗卷,随一口气读完。再看天时,又是日中时分,却不觉困倦。

书的起源,小女尼慧慈在清扫寺院时,不忍打死檐角织网的蜘蛛,将其放归竹林,蜘蛛渴望转世为人,以报答慧慈的救命之恩。

因缘巧合,它终于投胎到富户彦大善人家,取名彦知云。

知云幼年时便体现出了超越同龄的聪敏智慧,又加上彦大善人老年得子,分外欢喜,合家上下便将这个掌上明珠惯得无法无天,十岁上母亲早逝,那时他虽然好学勤思,却已经体现出纨绔子弟横行乡里的种种恶习,全然败家子模样。

十五岁时,乡里来了老少两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女人,老女人双目几近失眠,痴痴呆呆,下肢不便,年轻的看起来也有三十岁模样,用一辆独轮木车拉着老人在天寒地冻的路上行走。之后住到废弃的一处破院子,年轻的女人白天沿街乞讨,晚上回去照顾老人,乡邻们都以为这是母女俩,但年轻的说,她们是远方一处寺庙的女尼,因两年前寺庙败落,众女尼还俗、流散、或沦落风尘各奔东西。因老住持年老体衰无人照料,女尼便带着她离开残庙,沿途行乞至此。众人皆感同情,唯有当地的几个纨绔子弟毫无怜悯之心,他们想,既然俩人是从寺庙里逃出来,老的那个又是住持,肯定带着不少寺庙的宝贝,便伙合趁夜闯进破屋,抢过她们身上唯一的包袱,在里面找到几套破旧的佛衣,一个松木的禅盂,几本残缺的经书和两串石头磨的佛珠。这些地痞一无所得,勃然大怒,将不值分文的包袱扔在地上,觉得此行特亏,便对吓得目瞪口呆的老少俩拳打脚踢,年轻的女人用身体全力护住住持,这更惹恕了他们,几个人抓住她的肩膀和头发,将她提起来扔到对面门边的草堆里,就想去搜查老住持的身上藏着什么宝物,突然发现这年少的女尼虽然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却掩盖不住那几分姿色,便欲行不轨。

其时彦知云也混迹于这群人中,起初他的原意只是一起来寻找宝物,却见朋友们对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大打出手,便十分诧异,缩在墙脚不动,如今见同伙又要去侮辱年轻的,心里突然生起一丝还未泯灭的人性之光,猛然过去拦住同伙,叫她快跑。女尼见情势不对,明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更不可能保护老住持,含泪夺门而出,瞬间消失在寒冷的黑夜。同伙们并不责怪彦知云,都哈哈地嘲笑他还没发育成人,不懂男女之事的美妙。此时老住持因惊吓过度,又加之年迈,已经奄奄一息,众人搜遍她的身上,什么也没找到,便气愤地啐着口水出了破房门。彦知云不忍就此离开,他将老人抱到草铺的床上躺下,又将她们平日里用的烂被褥盖着,还从墙角找来水壶给她喝了几口水,放在她旁边后,才难过地离开,此时同伙早就走远了。彦知云临出门时,无意间看到年轻女尼逃走时遗落在门边草堆里的一串钥匙,他悄悄捡起来藏在衣袖里,出去赶上同伙。

第二天,人们发现老乞丐已经冻死在破屋里,没人知道头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更没人去在意乞丐的生死。老住持的尸体裹着那床破被褥,被草草掩埋在破屋后面的山上,乡里依然平静而祥和。

也是在俩乞丐来的那段时间,彦知云沾染上赌瘾,年少无知,又加上狐朋狗友嘘哄诳骗,短短两年将父亲辛苦积储的家产败得精光,父亲气愤之下撒手人寰。平时乡里上下碍于老人情面,对恶习累累的他总是避而远之,从不招惹。现在老人即去,又加上彦家更无别亲,与彦公子长相往来的昔日朋友骗光他的家产钱财、见他再无用处,顿时翻脸绝交。他便流落街头如过街老鼠,人人得而驱之,糟糕的境况比之前女妮有过之而无不及。知云此时方才醒悟,然觉悔之晚矣!沉痛难以言表,打理好随身仅有的一个包袱,于双亲坟前痛哭一夜之后离乡而去。

离家千里之外,彦公子衣衫褴褛地拖着疲惫的双腿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他已经沿途乞讨着走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转眼秋天临近,从一个城市窜到另一个城市、一个村镇再到另一个村镇。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无所谓自己身在何处,不敢想未来,也羞于回头看过去。天色渐暗,秋日初月之夜伸手不见五指,彦公子摸索着爬到山顶,疲倦地蜷缩到一堵破墙下沉沉睡去。朝霞透过残败的屋墙照在他的眼睛上,他爬起来走出残壁,突然发现视野如此开阔,茂林幽竹从脚下的山头斜斜延伸到山脚远方的田地,曲曲折折的流水隐伏于清晨的薄雾之中,阳光钻出天际满世界飘洒,薄雾散尽,天际间现出墨色点缀的街市。

明媚阳光突然把他照醒了,不再感到饥寒交迫,他意识到道路还可以重新来过,仿佛已经找到重生的起点。当他再回头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因为他能清晰回忆起这座破房子昔日的模样——一个不大的尼姑庵,如今却残败至此。彦公子脑中浮现出小女尼慧慈的天真稚气,还有众女尼们叽叽喳喳吵嚷的热闹光景,尼姑庵破败,她们见今又会身在何方?他不禁想起曾经流浪到乡里的那对女尼,寒夜的暴行……过去种种在回忆中翻滚涌动,泪流满面,羞愧地从包袱里掏出那夜在地上捡到的钥匙,尽管可能性如此之低,他还是将最大的一把插进已经倾覆的大门挂锁上,惊诧中,开了的锁连同钥匙掉落下来,彦公子不敢再多想,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慧慈和自己向上天祈求转世为人的原因,他重新钻回庙里,钥匙一把把分别打开了散落各处不同房门的锁,最后他在后院柴房里发现一个木盒,盒子里面有几本册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道:

念及此情,师太不愿离开,然寺庙已残败毁灭,无以为生,各房师姐妹皆已逃散,慧慈欲化斋以供养师祖,又因师父年老,体行不便,吾离开之后无人照料,更使难也。无奈之下,只得说服师太,将柴车推之同往别处求生计。另将庵内珍藏六册诗集并此言留于盒内,倘上苍有灵,为人发现,体谅吾之苦心,将诗集藏存传于后世。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尼慧慈悔书

读罢,彦公子坚信那流落到老家破房子里的便是慧慈和师太,悔恨万分,痛哭流涕。他跪在破庙的神像前发誓要做两件事情,一是有生之年若能重遇慧慈,向她忏悔并完成自己的转世宏愿;一是重新做人之后,返依于此,再兴寺庙荣光。

他离开破庙下山,越野过河,经半日之程来到在山上所见的街市,在那里定居下来。从此不再悲观厌世,他放下乞讨的饭碗,振作精神在市集的铁匠铺找了一份临工,忙时干活,闲时便到市里的书摊借书看或者四处打听慧慈的下落。几个月间,多少也挣得些生活用度,秋去冬来,市集里人人都在筹备新年,他也花几文钱买来纸笔,在街上租了个临时摊位,铺里没事,便去写对联卖,他的一手好字很快在市里传开了,人人都在议论这个叫彦如悔的少年,当然也引起了市里富商柳孟肴的注意。

当地人只知道柳孟肴曾是军人出生,也许还升任过掌管全军的大将军,原名柳希凡,不知为何解甲归隐之后便化名柳孟肴,来往各地做布匹买卖,又兼经营酒庄和药铺,赚得不少钱,购置了许多田产、桃花山及桃源洞一带的土地山林,年初投资了城里最大的字画坊“流云坊”;把大部份精力投到字画坊之后,他出远门的时间便少了。原来这柳孟肴与很多生意人不同,知识广博,好古通今,又不是那些迂腐儒生的陈旧老气,他反对一切偏见思想,也反对父权主义,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三从四德、男尊女卑在他眼里全是肮脏的垃圾。稳定下来之后,他便和当地知名的几个学士合办了一间学堂,学堂建在桃花山那片幽静的桃园之中,里面不分男女同等教习,诗书画艺样样培养。

时下,柳孟肴的一双儿女也在里面读书。

柳孟肴来到彦如悔的摊点,请其往流云坊去写一幅字,借机试探其才学,交谈中发现彦公子才识极高,人又出奇的机谨慎笃,实是难得,便每月出五两银子的工钱要他辞去铁匠铺的苦力活,到流云坊来做工。除夕夜,家家张灯结彩,工友们都回家团圆了,彦公子独自守在字画坊,想起远方双亲的坟墓,被自己败没的家和残落的寺庙,和他一样不知流散何方的恩人慧慈,悲从中来,号啕大哭。由于彦公子出众的才华,第二年春上柳孟肴便聘请他到桃花山学堂,最初仅是老师的助手,常被苛刻古板的迂儒张夫子排斥于学堂的篱栏之外,或派给他很多非教学的杂务。秋夏之交,张夫子伤寒离世,柳孟肴干脆让彦公子充任了桃花学堂的老师,柳孟肴听过他几次讲学,惊叹其所教学远非张夫子或当地任何夫子所能及。彦公子年轻俊郎,就貌相言行根本看不出与学生们的差异。学生们便不以夫子、先生或老师等相称,只和柳孟肴的女儿一样,因他以前常被张夫子拒于篱栏之外而叫他篱栏公子。

柳梦肴的女儿只比彦公子小五岁,聪敏好学,却也顽皮可爱,专爱纠结相好的女同学捉弄学堂的男生。彦公子进桃花山之后,常被她捉弄得灰头土脸。假以时日,彦公子教学逐渐精熟,自己又大有长进,尤在诗书仪礼和哲思上颇有功力,深得学生和邻里喜爱。柳姑娘要他承头组织创立的桃花诗社和汇文社也在当地渐起名头。他们在桃源洞的熔岩水潭边砌了一个小小的茅屋,溶洞天顶滴下的水打在满是钟乳石的地上和水里,水流出溶洞,从悬壁上空形成一线瀑布飞泻而下,落下山脚流到不远处的河中,没人敢挨近悬壁探头出去看那飞瀑闪耀着阳光的景致,但那飞瀑美妙的音乐和着学子们深情诵读的情怀便是诗社的起源。

光阴荏苒,展眼间三年悄逝,彦公子事业顺风顺水、蒸蒸日上,柳姑娘也渐渐长大,对他暗生爱意,那柳姑娘打小顽皮,如今大了,生性腼腆中带着几分豪爽,即使在父母面前也毫不掩饰其爱慕之情,并发誓非彦公子不嫁。父母见孩子们都到了这样的年龄,自然没什么异议,柳孟肴更是有意撮合。人人看在眼里慕在心中,都将这段姻缘叙为佳话,但在彦公子来说反而若即若离的,有时他故意避开柳姑娘,这使得柳姑娘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也渐升不少烦恼。柳孟肴夫妇猜想是因为彦如悔功名未就,所以才不谈儿女私情,便多次暗示可保荐他参加每年的常科考试,似彦公子才学,从乡贡到举人不过尔尔,春闱之事也只在挥手之间,待到登了龙门,何其春风得意,至于儿女之事,迟些早些也未尝不可。彦公子却每每笑着谢辞,柳孟肴见他不念功名,又不贪慕钱财,加倍赏识的同时,更捉摸不透了。柳夫人也为小女之事日夜忧烦,心里难受,不过女人到底要精明些,她怀疑彦公子有难以言表的过去,柳孟肴依妻子之法多次试探,彦公子却只字不提,这更使她起疑,定要柳孟肴弄清他的来龙去脉。于是柳孟肴开始不动声色地明查暗访,终于花了近两年时间弄清楚他败家亡父,举目无亲,从而流亡异乡的过去。老两口悄悄耳语,起初柳夫人还稍有疑虑,觉得让彦公子继续留下来会非常危险。

“他之前叫彦知云,后改名彦如悔,观其为人全没有那浪荡公子的影儿,又诚实勤奋、为人心善,定是已痛改前非。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这样的人拾之如宝,怎还反而将他赶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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