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引上注明了少年的大致情况及远行理由,说他所在家乡发了洪涝,家和地都没了,故同家人一起来北边投奔远亲。
理由勉强说得过去,古代出远门一般是投亲,走商,流放,或者大规模迁徙等。赵珍珠看了两遍,没发现问题,这才把纸张放在少年的枕头边上,接着又刨根究底地丢出了一串问题:“不是说和家人一起吗?家人呢?你为什么受了伤?你想投奔的亲人又在哪里?”
陆北上下两片嘴皮干得快黏在了一起,却也没顾得上讨水喝,又咳了几声,他缓缓答道:“你看了我的路引,应该知道我的家乡在荆湖北辖区的江州,那里离这里大概两千公里路,我一家四口人远途跋涉,走了半个来月,我五岁的妹妹不幸染病,上吐下泻了几天,人没救回来。”
人似乎悲伤到极致,神情会异常的平静,陆北现在就顶着这种表情,让人看了格外不忍。
赵珍珠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这很可能是假的,假的,才没有动容,听他继续道:“葬了我妹妹后,我和爹娘又走了一个月,到达了营州,以为即将结束漂泊无依的日子,却不想,等待我们的是绝望。”
“在经过隔壁马山县的马山时,我们遇到了一伙灭绝人性的马贼。我爹娘为护着我,死在了马贼刀下,而我曾经和一个老猎人学过几招不知流派的招式,胡乱厮杀一通后,虽然身中数刀,但可能是我命太硬,居然成功逃了出来。”
说到这里,陆北的眼睛很自然地湿润起来,他从小到大很少哭,但哭对于他来说也不是多难的事,想点愤怒痛苦的事就行,比如他容家被陷害通敌叛国,几乎满门抄斩的事。
歇了一下,咽了口干沫,他接着讲述:“我爹娘想投奔的是我那位早些年就过来这边讨生活的表舅姥爷,听说他在这边生活得很好,养了不少牛羊什么的,但我拖着伤去了他的家乡打听了一圈,都说他一家子搬走几年了,不知搬去了哪里。我不甘心,从隔壁县辗转打听到这个县,还是没得半点消息,而我的盘缠也尽数花完了。”
他再次苦笑,伴着眼里的泪花,看上去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我无处可去,就寻了个小树林露宿,待了一夜多,快要坚持不住时,看到了你被两个歹人追了进来,嗯,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一句,“我的身份户籍在逃命时丢了,只剩下了路引。”
“你表舅姥爷搬走了几年,你家几年没他消息,怎么会这般心大地决定投奔过来的?”赵珍珠冷不丁地又丢了个问题。
“相隔那么远,几年不联系有什么问题吗?”少年眼神清澈又奇怪,好像赵珍珠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似的。
赵珍珠肉肉的脸颊控制不住抽了两下,这人真他娘的会装,这表情装得多到位啊,任谁看了都禁不住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哦,除了会装,对自己心狠,还很会编故事呢,一干当事人要么死无对证,要么不好找到,就算有人怀疑事迹不是真的,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证据来证明,没有利益可图,也不会有人费心费力去找。
如果不是编故事,罚她赵珍珠今晚梦中无痛而逝,穿回生活便利、人身安全有基本保障的现代去。
一个普通农家子,年岁不大,谁特么遇到一系列这么悲惨的事,还能讲述得这般有条理有逻辑的?
还有,普通人有财力耍得起飞刀吗?那手飞刀也不是一个不知名姓的老猎人能传授得了的?当她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古代小老百姓吗?
果然印证她一开始的猜测,心机深沉,出身不凡。
容叙非,哦不,现在叫陆北虽然没有直盯着赵珍珠,但注意力全在她身上,看出她可能不太信,干脆也不坚持单纯无害的人设,半真半假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欺骗你,我救你是有私心的,想你能收留我一阵子,我真的无处可去了。我保证养好身体后,会去挣钱还给你生活费的。”
近几年,世道越来越乱,无数没有活路的人落草为寇,马山就算以前没有马贼,现在突然蹿出来一伙也不算稀奇,还有千里跋涉,路上染病死个把人也是常事,他编的故事合情合理,一般人不会怀疑,也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和一般农家女不同,理智过头,又似乎见过不少大世面、不少套路,把他看穿了一样。
其实就算有人有心怀疑,也查探不出什么,因为这份路引是真的,陆北确有其人,家乡也确实遭了洪涝,并真的举家投奔亲人去了。只不过不是投奔到这里来,籍籍无名的小老百姓,他敢担保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一家子去了哪里。
他原先在流放,随同家里的妇女及几个幼小的男丁,其余青壮年和中老壮年男人全部被斩首在菜市口。
按理说,他是容国公的嫡亲儿子,即将满十四岁,算不上幼小,但是:
一、他行三,是容国公的老来子,没上过一天战场,甚至没去过军营,读书读书不行,习武习武吃不得苦,毫无建树,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招猫逗狗,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纨绔,没有什么威胁性;
二、有几个刚正的大臣顾念着容家的功劳,尽心尽力给他求情;
三、宝座上那一位想扮演一个仁爱君主,想遏制住一些说他暴虐、残害功臣的流言蜚语。
于是,他的死罪免了,改为流放。
两千公里的路,他在出发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无论多么艰难都要活下去。可他到底低估了那一位的无耻,看他们容家本家流放的几十人历经种种刻意刁难,在接近终点时活下来了半数,居然安排了一场暗杀,企图把他们容家人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