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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2页)

他一看见邢玉知,就会想起那桩非他本意的婚姻,那位早逝的、情分尚浅的妻子。

邢文易对包办婚姻的反抗,在九八年时妹妹的第一个祭日便偃旗息鼓。他从背后看着父母的半头白发,钟蕙兰则看着墓碑上的女儿,连余光都没有看向他。可是母亲说出来字字句句都扎在他心上:文华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我和你爸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你呢?你不成家、不留后……

那时候邢文易刚参加工作,他以为自己拿了工资就不再受制于父母,可是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看不见的绳索一直系在他的脖颈上,现在它收紧了,而他没有选择。

之后的安排对邢文易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他经过介绍认识了后来的妻子吴青茵,吴青茵相亲也是出于父母之命,两个人觉得彼此性格都算好相处,适合结婚,也就稀里糊涂地领证办酒,她从中学的教师公寓搬到了钢厂河对岸的家属院,红纸一贴,也就算正式过上了日子。

邢文易工作繁忙,吴青茵当了班主任也忙得连轴转,两个人就像合租的室友,相敬如宾。父母本来对这样的关系颇有微词,但半年后小吴怀孕,这一切就又稳中向好。千禧年女儿降临,邢志坚一见是个孙女便轻视怠慢,生下来看了一眼转头就走了。

吴青茵母亲早逝,父亲又远在两百多公里开外的乡镇任职,根本无人撑腰,都说这月子里的仇一记就是一辈子,可惜吴青茵这一辈子并不算长。她一直在盘算着自己和邢文易的工资存款攒上多久才能买一套商品房,搬离这多灰多尘的钢厂片区,最好还得是划到好学校的学区房……晴天霹雳似的噩耗劈开她的美梦,她查出淋巴癌,侵袭性,半年便撒手人寰。

邢文易孤身站在钢铁厂的空地中,磅礴大雨落在他身上,他竟然有种魂魄离体的感受。他的人生,零件不能细看,但东拼西凑居然也运转了起来。一切都像梦,他相亲、结婚、有了孩子。

可正当他人生中的一切:家庭、事业……都似乎步入正轨时,妻子骤然离世,他马上又成为了鳏夫。满打满算也才三年时间,人生真是一场烂电影。

他在忙碌中已经麻木到感受不到太多悲伤,在妻子后事处理完毕后,这两年一直对他们的小家庭不闻不问的父母大发慈悲——邢志坚提出把孙女邢玉知的户口迁至他名下,邢志坚所居住的单位家属院,刚好可以让孙女就读市区中心不错的小学、初中。

邢文易当时整个人头脑一片混乱,每日都有种不真切的恍惚感。他那时恰好正面临分支,是留在技工岗还是转向办公室?邢志刚无疑建议他选择后一种,邢文易也没有反驳。他或许会忤逆父亲的意愿,而绝不会在现阶段质疑大伯的想法。

他的脑子并不清醒,现在不是能思考这种人生重大岔路口的时候。上一次他纠结是要读技工还是在街上打流,是邢志刚一个暴栗敲醒他,让他读书升学;这一次他也愿意听大伯的,他的来路更艰辛、位置也更高,看到的更长远,只有这种长辈的建议是值得听从的。至于邢志坚?他这辈子就不该听他任何一句话。邢文华在高压下跳楼,而他为了留后稀里糊涂地结婚,稀里糊涂地丧偶,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这样算不算是害了亡妻一生。

他爱她吗?可以说是不爱的。但他也不讨厌她、更不怨恨她。在和吴青茵短暂的婚姻里,反而是他人生的新奇初体验:与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而不用爆发激烈争吵。

他们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温和关系里,除了第一次上床就让她怀了孩子以外,几乎找不出什么暧昧与亲昵。吴青茵甚至主动提出与他分床,她睡在卧室里,邢文易在小客厅里隔出几平方,给自己另焊了一张铁架床。

她曾问:“你会不会怨我?我没给你家庭的温暖、或者履行妻子的义务。”

邢文易很不解:“为什么会那么想?我们只是互相帮忙。坦白来说,也该是我欠你很多。”

邢文易努力“扮演”一个丈夫的角色,因为他的确不知道怎么成为一个丈夫,而这层身份的转变,得来得快、失去得也快。

吴青茵不怎么会做饭,她习惯和学生一起吃食堂。她喜欢在肉末汤里放白胡椒粉,可等到邢文易把这道汤做得和她记忆中的妈妈味道如出一辙时,青茵已经不太能进食了。

而他学会顺畅地炒出一桌正经的、没有失误的菜时,餐桌另一头已经没有人了。

他的心里是比惆怅更加深蓝的感伤。有半个月左右他需要在睡前喝两小杯酒才能入眠,在丧妻之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年幼的女儿,邢玉知已经会讲话,但她并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只是问: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他的高强度工作不允许他照顾一个离不开人的幼儿,说实话,邢玉知被接走的时候他甚至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也不知如何填补自己内心漆黑的空洞。那时他想:以后会有时间的,他会好好带她长大成人。

而现实是他像一个身处盆地的人形陀螺,稍稍减速立刻就有外力向他挥鞭一抽,他仅有的少得可怜的周末,依然多数时间待在钢厂对岸的小房子里,等待半夜三更响起的加班电话。那是他作为工人的职责所在,同时也是一种几乎没有容错率的试炼。

九年,他殚精竭虑,从技工成为经理秘书;九年,物是人非,双亲皆去;九年,父女隔阂已如天堑。

邢文易在红灯路口看向身侧坐姿拘束的邢玉知,他的目光让她更加焦虑不安,嘴唇绷成一条气血不足的线。

他恍惚之间想起和父亲最后一次爆发的争吵的原因。

邢文易后来总算知道为何吴青茵过世后他们愿意接管孙女。吴青茵悲观地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在住院部楼下的公共电话亭拨通了近两年从未打过的号码,对方很快接起,语调是一如既往的高昂官腔:“你好,请问找哪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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