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头苍蝇似的晃了两叁天,粮尽水绝,一行人为宰骆驼不宰起内哄,老天爷大抵看热闹不嫌事大,送上压轴好戏。”他笑道。
“天边沙山上方卷起一道灰白淡黄、棉絮似的物事,由地面漫向天空。我先还当是‘云’,渐渐看着就不像了。它很快朝我们队伍方向扑来,像墙,像海浪,辗过一个个山头,浪尖墙头越翻越高,遮住半边天。当它近些,就不像云了,像雾一样轻盈,可雾哪能这么混浊。大风往我们那儿刮,附近沙山山顶的沙子一蓬蓬飞起,我才醒悟远处那道云雾像什么,像我们踢动沙子扬起的沙雾。黑风暴就像一群巨人朝我们冲来,路上不断踢动沙山。”
“沙土漫天,什长总算不打架了,大喊:‘黑风暴。’,叫我们抱住骆驼趴在地面脸朝下,护住口鼻。时辰正在午时,阳光本来照得人睁不开眼,黑风暴卷过我们那儿,从黄沙满天飞到伸手不见五指,不过叁弹指(大约秒)工夫。”赵野顿了顿,轻拍她脚侧,“翻身。”
原婉然听得紧张入迷,马上乖乖翻身,让他由脚面向小腿抹药。
“风实在大,沙子面粉一般轻细,平日吹在脸上一点不疼,挟在黑风暴里打在皮肉上,就像针刺。这还算好,沙子钻进嘴巴鼻子真正要命,包住头脸都挡不住,几次叫人一口气上不来。一伙伴给吹走,打我身旁翻滚擦过,我揪住他衣襟,那家伙胸口一张一弛,是怕得连连大叫,全叫风声盖过。”
“捱了两个时辰,黑风暴总算止息,我们从沙堆钻着爬着出来,从头到脚一片灰白,全是沙。身上抖搂抖搂,落下的沙子起码两叁斤。”
原婉然听到这里,长长吁口气,“人平安便好,幸亏你们都没事。”
“那倒不是,”赵野停了半晌,说:“什长和一个士兵没了影儿。我们四下找,先找到士兵,趴卧地上叫不应,翻过他身子探鼻端,没气了。再找一阵子,远方一个人,也趴在地上叫不应。”
“好歹刚刚共患难,大伙儿冲过去探看,盼那位还有口气在。他裹了一身沙,勉强看得出军服轮廓,只是说来奇怪,其他人身上军服倒还好,唯独他的,才半天工夫便破烂许多。”
“我们上前翻动他,扳上肩头便觉得不对劲,他身子特别轻,不是他那块头该有的份量。他轻了,我们的力道便过大,一扳就把人掀朝天,沙子成堆打他身上落下,那张脸露出真容——眼眶里没了眼珠子,剩下两只黑空洞。”
“啊?”原婉然失声惊呼。
“不只这样,”赵野压低声音,虽则老样子不紧不慢,但口气阴森诡谲,“他脸上的肉全干了,一层薄薄的面皮作棕褐色,紧巴巴贴住头骨,整个儿一外头贴了皮革的骷髅头。”
原婉然闻言,好像看到一颗绷着干皮的骷髅头,飘浮在漆黑的床上半空。
她吓得闭上眼睛,“这、这黑风暴这般厉害,半天工夫便把人变了样?”
“那倒不是。”赵野反问,“你猜其中什么缘故?”
原婉然想了想,迟疑一会儿才好意思轻声说出。
“戏文故事讲过,白娘娘能水漫金山,讨要丈夫;莫不是大流沙里也有个黑娘娘,掀起风暴,吸干你们什长精气?”
“没错。”赵野郑重回答。
“咦?”原婉然又惊又怕,惊的是她胡乱猜测居然一矢中的,怕的是赵野碰上妖怪。
赵野道:“从古至今,数不清的军队、旅人在大流沙迷路,吃不上喝不上活活晒死,再者那儿黑风暴多,曾经刮一次风暴活埋整座城,你算算这千百年得死多少人?那些人死于非命,冤魂厉鬼没法投胎,长年在大流沙飘来飘去,找人做替死鬼。”
原婉然臂上鸡皮疙瘩直冒,“你……别瞎说……”她强自干笑,好容易挤出四个字,还抖抖索索。
赵野口气严肃,“不诓你,大流沙入夜便作大风,便是那些枉死鬼找不到活人替死,伤心痛哭。”顿了顿,他变换声调学鬼哭,反覆呼唱道:“‘来人吶,快来人,来替了我吧’”
赵野那段鬼哭像由地底飘出,先是芽尖一点悠悠冒头,渐渐拔高,极其凄惨凄厉,原婉然瑟瑟发抖。
说巧不巧,“嗷呜……”远方响应似响起一阵狗叫,哀凄绵长,原婉然“啊”的一声哭腔,由床上一弹坐起,撞上一条硬梆梆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