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辰时方至,叫他们先嬉戏不妨,哪须多施管束。”
孩童心性何其简单,不过半个时辰熟络胜似相识数年的旧友,跟前跑后笑语晏晏自是打成一片,长幼有序尊卑无别,二子一女如胶似漆。却待先生来时,无门第之别一视同仁,先授仁义礼智信,复点纲常伦德理,动之以古香古色秀山丽川,晓之以孔孟百家之乎者也,古今中外无所不提,无外乎宇宙乾坤女娲伏羲,且如是山海奇物炎黄神农,说得卫都激动念得少爷小姐直打瞌睡。是便下工归去途中,卫都骑在父亲肩上也说个不停,尽是老先生所讲,卫父如何承接得上,只顾着附和,卫母自在一旁欣慰的笑:我家都儿,非比寻常。
从来苦耕并无事,最怕近贤天下知,庸庸碌碌道寻常,未闻萤煌未感亮。
心愚本无善歹分,质朴农家只果腹,难道生时天降敕,你为君上我为奴?
读过几本圣贤书,念过几章不平文,食随主家鱼和肉,衣着施予锦和罗。卫都只管跟着少爷小姐一同,下人多也看顾得夫人面上多加照料,堪渐养尊处优不触辛劳,也养了些古怪刁蛮的性子,农活不做粗饭不食,卫母看在眼中多有忧愁,却不知如何是好。
正待一日闲暇,卫父驮着卫都去山中采果,问道:“吾儿,你去主家学得四年有余,期间农活不叫你碰,我同你母自顾操劳,可实非长远之计,一则我俩常在老爷庄上帮工,无暇料理家中田地,二来我俩年岁已大不是往日,你也渐渐出落成大人模样,也该体恤尊长回来便罢。”
卫都听罢心头只如堵了一块巨石甚为不快,不曾答话。
卫父又问:“吾儿,你作何打算,总不是一辈子依附着小姐公子只在庄上戏耍?”
卫都道:“父亲,庄上快活,孩儿不愿回去劳累,就叫我随着他们一辈子,我也愿意。”
卫父却不曾恼,笑道:“吾那痴儿,你愿意随至,他们可愿意携往?他们是富贵之家,哪怕终日游山玩水逗溪捉鱼也饿不着肚子,冻不着皮骨,可你却是苦力堆出来的庄稼汉,你如何能同他们归置。”
卫都翘起嘴轻哼道:“哼,偏生他们是少爷小姐的命,我却是穷苦操劳的命,我又为何不能是他们了,差在哪里了,不少胳膊不少腿,同是为人,谁愿生在庄稼地中。”
“怪我无能,不能许你富贵,叫吾儿受得这番苦。可既然你也说不曾缺少胳膊与腿,何不自己拼搏个大好前程,胜过于此空叹惋惜,叫你的后代却能承你厚荫,也生在庄上富贵之家?”
卫都起先目神一亮,随即暗淡,又道:“也太苦了些!我曾听得先生所说,富贵家处,睡可至午时食可尽鱼肉,穿的是绫罗绸缎用的是银筷金碗,出行有罗车相送入府有行列相迎,鹰虎稀宠更是难计,老爹,他们怎就如此好命?”
卫父扛着卫都正行,闻言若此,叹一口气也道:“吾儿,你枉读四载圣贤书,岂不闻‘过之犹可忆,来者不可量’,哪有一成不变的富贵又哪有止步不前的清贫,时势难定造化弄人啊,我们倘若富贵便罢,待富贵入了贫,不知垄土不会厨喂,怎能过活?所以啊都儿,还是咱们命好,穷了不怕富了无妨,想得开时活得便久。”
卫都仰头思索半天,笑道:“父亲说的极是,那我以后要立一间比庄上还要阔大几倍的府邸,也将爹爹娘亲接过去住上。”
“哟,那可要谢谢吾儿,能令爹娘住上这等好宅,爹娘这半辈子的苦也不算白吃了。”
“爹娘着实苦了些,天不亮就要出门,归来时都已黑罢,老爷夫人却是那番的好命,何事不干坐拥其成,还净拣好的用食,却还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真叫人看不惯,等日后都儿有了钱,也催他们下地干活去。”
卫父敛了嬉笑神情,将卫都抱下放坐一旁青木上,严肃也道:“吾儿,不知你塾上先生可曾教你‘恩情’何意,为父今天却要告诫你一二,我等行走于世,须知恩图报,男子清贫无妨志向不可灭,有情有义顶天立地不做那忘恩负义的腌臜。若无老爷夫人找我过活,我徒靠家中几亩薄田怎能把你拉扯至今,你可知庄上养活多少我累佃户?但谁家遇难老爷夫人必是亲临只如份内事一般操劳,且不说旁余,你当是承了谁的光,可读书写字?”又把手放在卫都肩上重重拍了几下,“我要你记得,老爷夫人地位犹在你生母亲父之前,若无他们救济,你娘亲那时难产,莫说是你,是便……”哽咽一时再无后话,良久却才小声说道:
“民多不易,为患的是官啊!”
卫都似懂非懂,却觉厚重在身,当即将小手覆去父亲糙手上说到:“父亲,我定感恩,以后一定敬重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再无胡言。”
那时懵懂,少不知愁,以为天道酬勤来时尽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