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玩并不感到担心,以他超乎常人的观察侦知之能,于这地下溶洞也只能分辨五十步之内情物,而宗放与芦颂掌握的两条小舟在这神鬼莫测之地却行进的游刃有余,只能说明此二人对这地下交通颇为熟稔。天知道这两人如何发觉这等匪夷所思所在。
只是,这条险路或许是条捷径,可这洪流之下,一行人不知比纵马奔驰快了多少,前面这飞瀑又如何能渡?莫非这小舟还有什么奇巧之处?
转瞬间,虢玩已经想了许多,往往危难时,常人总感觉时间似乎逐渐变慢,思维也更加开阔起来。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一行人依旧在往飞瀑急趋。
宗放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将船向急流最外侧撑去。鸣瀑飞涌,刹那间,小舟并未迸发什么奇迹,而是这瀑布一线间另有乾坤。瀑布边缘竟被石幔钟乳另辟蹊径,从上游除非来到且近是极难发现其中奥秘。
真个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电光火石间,两只轻舟竟已平稳行进在一顷碧波之中,虽然仍是随波逐流,但较之瀑布的鹰撮霆击般的激荡,这边的流波好似舞凤飞龙,浩荡且柔顺安稳。
虢玩回首,目光跃过后舟,落在瀑布与缓流分隔之处。从来路看不出来的差别,在这里看却是泾渭分明,这些石幔钟乳将急流分为两端,缓缓自上而下的其入口被洞壁与石幔扼为咽喉之状,口狭而内阔,地势不似另一端的飞瀑忽然而落,而是如伏虎一般,水流顺其势于奔驰于黑暗之间,一行人大有随波直入黄泉之感。
“天峰远曙,玉虹浩汤。阴阳噫聚,行乎地中。浅深得乘,风水自成。精神凝促,大道交通。”
虢玩在此时此景,不仅对于上天的鬼斧神工而敬畏,敬畏中又敬服于这番际遇。所谓天人合一,即是人在追寻大道中不仅须遵循自然之道,还应在寻觅中敢于格新智慧,勇于致通道理。就如这条地下暗流,任何一处危难境地,若是有丝毫退缩反而是粉身碎骨的境地,而面临危险绝地,越是沉下心思越能在绝望中寻觅生途。越要在至大成功前沉心静气,唯至精能娴熟技艺而不迷惑,至纯能执着大道大愿而不迷途、至明能屏蔽邪门歪道而不迷茫,至清能通悟因果而不迷厮。
一时的所思所想,冥冥中虢玩竟有所通悟,联系到自己的修为心法,术数者乃由易数而晓阴阳之道,观衍化而明自然之法。这方天地间,阴阳相济、天地动荡、动静离合,竟让虢玩有了弃凡俗、入大道之感,不禁有感而发,于短歌中一抒胸怀。
“寂寞舟头风气满,孤帆伴君扬鸿瀚。迁客染青山雨懒,前途远,云溪醴醉方为善。叠鼓声声烽火显,云鹄萧萧赴国难。丹心倚天锋戡乱,道土返,空乡闲梦瀛渤晏。”
宗放松弛了紧绷的神经,手上的劲头也松了下来,听闻虢玩的玄歌,不免兴起,以词和之。所谓歌以咏志,非知音不能言,二人颇有惺惺相惜,志气相连。
“先生和虢先生有感而发者,至情至理,虢先生忘情向玄,道法微妙,修真悟性竟有开辟宗旨之意,而先生决绝于忘情修行之境,以救济天下为念,忠义仁善之心,可昭日月,二位先生唱和交情,而后进小辈能恰逢其会,幸甚。”
柳二郎虽然总是发散着纨绔子弟的浮夸之气,但也有一股搏命之徒的张狂性子,越是惊险,越是绝境,此人越迸发出一股豪迈之气。第一次行此水路,众人皆不免失色,即便是虢玩这等习惯于游走生死之间之人,也不免惴惴,但柳二郎反而兴致昂扬起来,而此时闻得二位先生唱和,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文儒之味与豪杰之气昂藏交汇,也实属异类。
“幸甚、幸甚不如杏子、桑葚。”六郎爬出船厢,闻得柳二郎之言,禁不住揶揄,“这一路颠簸,我的腹内早已空空,不如拿些杏子、桑葚倒是能充饥。”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在六郎这个岁数。
众人不禁莞尔,谈笑间,两只小舟上分别用青竹杆挑起一盏小灯。瓷斗里小心添了三成左右的灯油,灯口只横着留一个口,灯芯由此插入,待点着了灯芯,灯光仅能从单单一个口向前照明,挑在船头,倒是能向前洒下数尺淡淡明亮,水面之上波光粼粼,仿若有了生气。
“兄长,我们于这万仞之下,我这观星定位的本事是用不上了,如何得知我们身在何处?”虢玩帮衬着挂起了灯,立在船头仔细观瞧四方。
“身何处邪?心何处邪?”宗放打了句机锋,继续说道,“你我且看小儿辈的手段。”
此时,两舟并行,柳二郎将行囊中的吃食递给了六郎,六郎将肉食干粮分给众人,却拿了果子点心给了三娘。而芦颂此时打开了二尺见方的木箱,除拿出一柄罗庚外,里面还有已燃三分之一,小指粗细的信香,芦颂先以铜尺测了信香,又持罗庚盘腿坐在的船头定星立向,须臾大声报了出来。
“行进方向兑庚,时辰戌时三刻,”原来此时已是黄昏,在这地下暗流急进,不知南北,难分日夜,即便报出方位和时辰,也是不知是否延误,有无行错。以罗庚分山定位本是道门中人的基本功,只是上好的罗庚万中无一,自己也有一件,却不舍得带出来。且这地下石窟最易扰乱磁针,即便上等磁针经此波折,其灵性也会大幅降低,而这青年如此相信观向所得,必有什么依持。
“元方,大可相信我这弟子的这点道行,此子随我虽修习儒学,但在天文堪舆之术颇有造诣,此木箱即是他精心打造的百宝箱。罗庚置于其间颇能养炼磁性,故即便这通幽之地,也能精准定位,虽不能长久使用,于我等也是足够了!”
言罢,宗放对芦颂高声道,
“且定准了方位,前路如何行进,全听秉文指挥。”
芦颂的小舟成了领航船,顺着汩汩暗流,两束微光,渐行渐远。
直到此时,众人才真正的安下心来,方才的惊险刺激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唯有此才更觉得这段行程实在是鬼神之功。虢玩默默注视着宗放傲立舟头的英姿,即便是做了梢工短打扮,依旧是一副活神仙般的潇洒安然。
若不是亲身经历,虢玩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险地竟能成为密道。是何等的胆色才能发现这样的捷径?是怎么样细心才能将绝地化为通途?若无大智慧真胆识,是断不可能为此,即便是自己,扪心自问也绝做不到!
这不是生死之间的搏命之举,而是宗放师徒实实在在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