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轮转,不止是故人故地不再,淯水长流,劈山成江的故事?代代相传,可诫剑自己的身上早已锈迹斑斑。
再珍贵的陨铁,再精良的铸造,哪怕是由传说中的“神仙”亲自所造,只要失了灵气,没了护佑,在天虞山沉入潭底,掩埋多日,也只能落得同凡铁一般的下场。
就像是人的一世,被水底淤泥包裹着越沉越深时,就是阖眼之日,身死?道消,那一页页的伟绩只能化?为?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淯水拍打两岸的浪花一齐消融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之中。
故人已逝,他不再是那个?人尽皆知的诫剑,甚至天虞山剑宗的传说里也不再有他的名字。一代一代地传至今,原先传承自剑圣,以护诫剑为?名,不得出山,自成一派的天虞山,如?今也无人识得这剑圣的名讳。
这小小的“诫”字,不论是石像上的,还是刻在他血肉上的,都这样轻易地被时间?抹去?了,难以再辨别。
也正因此,才有了他的苏醒,以血为?契,重新化?形,以及这一道稀奇而?有趣的经历。
他说陈澍不适应于这人世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密阳坡里无人问津的巨像,洪水滔天中潜去?县衙囚牢查看的身影,还有这一纸地图,一夜战火。
从来都不是陈澍在找他,而?是他,等待千年,终于等来了将他从山中捧出的双手,等来了这样热忱开朗的同行人。
是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陈澍的身边。
如?果不是这样热切正直的陈澍,他怎么会数次折返,细心设局,如?果不是这样赤诚无私的陈澍,他又怎会狠不下心来,不忍远离。
世人予你一粟一丝,尚可作等闲视之,可若是她捧着那赤裸裸的心给你瞧,又何?忍再佯作不知,离之而?去?。
就算是再寒冷的镔铁,也不及这被滚热赤铁烧铸的一滴热血。
他想他留给陈澍那样一柄以假乱真的好剑,应当也是周全了二?人一番情谊。至密阳坡的这一趟,了却的不仅是同故人的前尘,还有同陈澍的,阴差阳错的情谊。
但这一跃,却不似他想像的那样,同从天虞山飞离的那回一样无拘无束。
此刻,他仰着头?,看着自己掉下的那个?山崖,那天色已然全部醒转了过来,如?洗一般明亮,或灰黑或赤红的崖壁飞速地往远端退去?,和朦胧的雾一齐,坠入天际。
但那越来越看不分明的山崖似乎还包裹着什么,当山风刮着他的脸颊,挡在眼前的乱发也被吹开,当他艰难地睁开眼来,看向?那处仿佛要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山崖,那不能分辨清楚的,为?雾色所掩盖的墨点却变得越来越大,像是浸染着天空一般,却又不全然似那晕开的墨迹一样模糊。
他是能看清这墨点的。
就在这一瞬,那墨点冲出了山崖,冲破了浓雾,他终于辨认出了这熟悉的、几乎能刻在他脑海中的五官,又或着他其实早便能认出来了,只是把自己缩在这身躯壳之中——
直到这一刻,云慎几乎能瞧见那迷雾遍布的天空,被陈澍这样热烈而?不保留的冲击所震,一块一块地裂开,霎时间?,那不知是云雾阴影还是心房裂痕一样的纹路迅速长满了整个?天空。
不,那是他体内属于陈澍的东西。
是他滚热的血液,也是他的双眸,他触目所及的整个?世界。
他是诫剑……也是含光。
诫者,言警也。故人予他此名,并不曾说过有什么期冀,他据此编出个?云慎的假名,也不过是应着陈澍的问,随口答了一个?聊作称呼的名,言即是云,警即是慎。
连他自己也不曾细想过这个?名字的含义。
人世匆匆,第一次有一个?人会翻烂了古籍,抓着头?发,在夜色朦胧的星阑,用一手粗砺的书法记下两个?字。这是陈澍会做的事?情,也唯有陈澍,才会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