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凭一个梦,还有姑布子卿的一句话,不足以叫赵鞅贸然行废立大事。宦海沉浮一生,兴衰荣辱,赵鞅已经看得太多,各色人等也一一在他眼皮底下走过。他需要用自己的方法来考察一下赵无恤,看他是否是自己理想的接班人。
要做将来的族长,首先就要以身作则,遵守祖训。赵鞅于是将祖训刻写在两片竹简上,将其分别交给现任太子伯鲁和庶子无恤,叮嘱他们认真体悟,按时习诵,并说明届时会以祖训规条考校二人。然而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赵鞅似乎将此事忘个一干二净,伯鲁刚开始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可是到了第三年的一天,赵鞅突然把两人找来,要他们背出祖训的内容。伯鲁顿时急得满头大汗,就算他当年确实背下来,如今过去这么久,怎么还能记得?伯鲁转头看向无恤,却见他面无表情,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果然,无恤从容地将祖训背了出来,一字不错。无恤背完,右手在左袖里一抹,将当初那片竹简抽了出来。竹简的颜色已经深了,隐隐可以看出无恤日夜摩挲掌抚的痕迹。而伯鲁的那片竹简早就不知在何时让他给扔在何处了。
赵鞅脸上满是笑意,对着无恤连说了两声“好”,又转头看向一脸尴尬的伯鲁,心里暗叹,却没有再说什么。不过相信伯鲁心里也知道,自此以后,自己的继承人位子更加不稳了。他是个忠厚之人,对这些本不在乎,若真有一天能够卸去家族重担,说不定会唱个小曲儿庆祝一番。
得到赵鞅的赞赏,无恤虽仍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但心里着实有些欢喜,他等待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由于母亲是翟族的婢女,自无恤在这个家族出生以来,就一直像尘埃一样活着,没有人多看他一眼。间或有例外,也都是向他投以鄙夷的眼色。然而这个“幽灵”一样的旁观者早就在别人的漠视中悄悄地将这个家族的里里外外看个通透,他需要一个机会来证实自己的存在,他要抖去身上的泥土,放出生命本色的万道金光。
考校祖训只算是一道小小的测试。又有一次,赵鞅告诉他的儿子们,说自己将一道宝符藏在常山之中,谁能第一个把宝符找到,就重重有赏。那时赵鞅已是须发斑白,而儿子们也都老大不小,所以这不是一次游戏,而是另一场挑选继承人的考验。大家心里对这一点都十分清楚,于是一个个心急火燎地跑进常山四处搜寻,既兴奋又紧张。只有无恤仍是那副胸有成竹、闲庭信步的气概。
日暮时分,公子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他们什么也没找到。这时无恤站了出来,朗声道:“我已找到宝符!”赵鞅看向他,满眼惊喜:“说说看!”无恤嘴角逸出一丝笑意:“常山之下就是代国,我们从山上秘径出发,居高临下,可一举将代国拿下!”赵鞅这才知道姑布子卿慧眼独具,无恤果然不是池中之物,而他要攻取代国,岂非印证了解梦人之所说?赵家上下无人不对无恤表示钦服。于是赵鞅废除伯鲁的太子位,改立无恤。
在成为赵氏大家长的道路上,无恤虽然赢得了族人的支持,但却尚且未能摆脱外人强力的干涉,这个外人就是后世称其为智伯的智瑶。
一杯酒的恩怨
智氏之所以一跃而成为晋国的第一强族,是因为此前消灭范氏、中行氏的时候,智氏将两家的土地全部占了。那个时候,智瑶已经做了智氏一族的当家人。
无恤是赵家的庶子,继承赵家基业存在诸多阻力。智瑶却是智氏的嫡子,因此在继承人的竞争中处于非常有利的位置,另一位候选人智宵对他的威胁相当有限。
智氏上一任的族长是智瑶的父亲智申,他早就倾向要立智瑶为嗣。不过智宵虽然没有什么立功表现的机会,也没有姑布子卿这样的高人相助,但却不代表他的背后没有支持者。他的叔父——当然也是智瑶的叔父——智果一直站在他这一边。
于是当智申在家族会议上宣布立智瑶为继承人的时候,智果当即表示反对:“智宵要比智瑶好得多,应该改立智宵。”智申给人当面顶撞,皱眉不悦道:“智宵一副凶恶面相,实在不宜做家主。”
智果续道:“世事有虚有实,有真有假,不能光凭表象做判断。智宵面相凶恶,但智瑶是毒在心中。智瑶长须美髯,力能扛鼎,骑马驭车,出类拔萃,而且思路快捷,谈吐不俗,勇毅有恒,这都是他的优点。可是他心胸太过狭窄,睚眦必报。别人若是碰了他一下,他就要断人手足。如此凶狠残暴,叫人心凉,又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够保我智氏一族的平安兴旺?德乃才之帅,智瑶之德不足以驾驭其才,若立他为嗣,必给我智氏招来灭族大祸!”
平心而论,智果所说非常在理。后世君王虽多是刀头舔血、残忍好杀、刻薄寡恩之辈,然而时代不同,不能一概论之。春秋末期,各国变法尚未正式展开,所以各国之体制仍采取分封制,一国之君并无绝对权威,要与下属贵族——如大夫、士阶层——合力治理国家。所以后世君王可以凭借着手中的大权,以无限制的暴力弹压维持一个相对安稳的政局,而在春秋末期,这种手段则行不通。智瑶睚眦必报,一味强势,不知妥协与合作,确实很容易造成众人离心,引来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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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时的智申主意已定,他召开家族会议,不过是宣布这个消息,并没有与大家商量的意思。所以智果说完,他连反驳的话也不说,直接为智瑶行了继嗣大礼。刚烈的智果一气之下,拂袖离开会场,又回家收拾行李,带着妻子儿女就此离开智氏,跑到掌管祭祀的晋国太史那里,表示脱离智氏,改为辅氏,另立宗庙。伤心的智果大概有着超人的敏感,他似乎已经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智氏将来的败亡。
孙武子处在春秋末期,那时正发生着我国古代一次重要的军事变革。早先那种列阵而战,战之以礼的传统战法逐渐为人所摒弃。孙武子所着的《孙子兵法》的核心思想就是为了在战场上取胜可以不择手段,所谓“兵以诈立”,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兵不厌诈”。
比孙武子晚生了八九十年的智瑶,更将“兵不厌诈”发挥得淋漓尽致。
智瑶接替赵鞅成为晋国第一执政后,吴王夫差遣赤市出使晋国,向智瑶表示祝贺。赤市完成任务,返回吴国的时候,智瑶一改往日之贪鄙,坚持以豪华巨舟送赤市回国。赤市心下奇怪,不知智瑶用意何在,仔细观察才发现,巨舟之上藏着无数着甲荷戟的兵士,智瑶竟准备在巨舟经过卫国时,给卫国致命一击。
原来送人是假,袭击卫国是真。可是这招也太过损人利己了,当卫国为智瑶执政的晋国吞并时,天下之人都会认为赤市收受了智瑶的贿赂,所以才与他沆瀣一气,为他袭击卫国打掩护。这种招人唾沫的事,赤市才不干呢。于是他假托生病,在晋国住了下来,叫智瑶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而袭击卫国的计划也在无形中流产了。毕竟,兴兵乃关乎国家生死之大事,且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不是任何时候都有合适的出兵机会的。
仇犹是中山的属国,智瑶对其土地垂涎已久。无奈晋国、仇犹之间的道路太过狭窄,且崎岖难行,所以当时战场上最重要的作战工具——战车根本开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