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衫女子收了剑,上下打量了一下阿丑,又围着阿丑转了一圈,看着阿丑的脸说,你就是那个叫阿丑的?阿丑轻轻点头。红衫女子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露出一丝嘲讽,是来找子远的吧?
阿丑镇定自若,双目紧紧地盯着红衫女子说,我是来找你的,锦心姑娘,请不要再留住子远,他是有家室的人。锦心一把拔出刺进木柱里的剑身,她盯着兀息摇晃不止的剑身说,到我这儿有家室的人多了去了,你自己留不住相公,却向我要,真是好笑。
阿丑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只一刹那,又恢复了刚才的明亮清丽,她不卑不亢道,我相信子远不是寻花问柳之人,有的是王公贵族拜倒在姑娘脚下,姑娘何不成人之美。
锦心莞尔一笑,可惜我就是喜欢你家相公,对了,好象你也不过是王家姨娘吧?阿丑冷然道,虽然是姨娘,我也是王家大轿娶进来的姨娘,与姑娘还是不可同日而语。话一说完,转身昂头就走出了后院,身后是锦心涨红的面容。
翌日清晨,阿丑仍然出现在“烟云阁”的门前,这次门房没有阻拦,阿丑径直来到了后院,锦心自顾自在晨雾中习剑,不过在院子一角的石几上,已摆好了一壶清茶,茶香正四溢。
锦心收了剑,阿丑看着神采飞扬的锦心道,你知道我会来?锦心端起几上的一盏茶啜了一口,说,我还没有给你答案,你能不来嘛?两人相视一笑,锦心从石几下拿出棋子,也不问阿丑,直接就开始布子,阿丑就势接了下去。
一局未了,锦心拍了拍手,大笑道,大势已定,不必再下了,想不到你的棋艺如此了得,我是越来越不敢小觑你了。阿丑只是默然一笑,锦心接着说,可惜你家相公我还想留着,他也不愿回去,你明天还来?
阿丑点了点头说,只要他不回家,我会一直过来等他。锦心左手托了腮,手指轻轻敲打在左脸上,脸上是不易察觉的笑,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你能等到吗?阿丑站起身来,微微抬起下巴,只说了两个字,当然。
天微微明,阿丑就已到了“烟云阁”但这次门房却没把她引到后院,而是带进了阁楼里,二层高的楠木楼,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掩住了浓郁的脂粉味。进到锦心的房里,让阿丑惊诧的是,房间竟是异常的简洁清爽,只一副长长的织绣屏风搁在了屋子中间,锦心正坐在一张螺钿檀木桌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阿丑坐定了,锦心并不急于说话,手里却端了一杯酒慢慢地饮着,饮完一杯,才放了酒杯,看着阿丑悠悠地道,子远是第一个见到我目不斜视的人,本以为不过是个迂腐书生,倒不成想有这许多可爱之处。我真有点儿舍不得他了,你说怎么好呢?
阿丑淡淡地说,属于你的就是你的,不属于你的强求也无用。锦心“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怎么倒象是说的你自己。阿丑看着锦心的眼睛道,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不管子远现在如何对我,不管我们还要经历什么,我们终究会在一起。
锦心缓缓地收起笑容,用探究的眼神望着阿丑说,既然这样,让你为子远喝一杯酒就算不了什么了。边说边取了一只白瓷杯子,倒了满杯酒递到阿丑面前。琥珀色的酒,鼻子一吸,有浓烈的香气钻入肺腑。阿丑不动声色,只是疑惑地看着锦心。锦心用手轻轻地晃动着酒杯,酒香更浓地弥漫了整间屋子,她又笑盈盈地把酒杯往阿丑身前送了送。
阿丑紧盯着锦心的眼睛说,这不光是一杯酒吧?锦心“咯咯”地笑出声来,用手帕捂了嘴说,当然,谁都知道锦心姑娘的酒不是那么好喝的,这可是一杯上好的毒酒,是我好不容易才从西域弄回来的。
阿丑神色自若地笑笑,我为什么要喝?锦心听完这句话,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王子远,你不喝,就只有他喝了。你们两个总要死一个,才让我安得了心。阿丑反问道,子远已经和你在一起了,你有必要一定要这样?
锦心往前探了探身子,细细地打量着阿丑才说,你这么出色的女人,我哪敢留下你来。你不要动其它心思了,你不喝这杯酒,子远就死定了。说完,从衣袖里拽出一缕头发,扔给了阿丑。阿丑接过来一看发根,脸色大变。锦心成竹在胸地说,这是从子远头上取下来的,十二个时辰没有解药,你知道结果。
阿丑脸色死灰地看着手上这缕头发,这是子远的头发,柔韧纤细,多少次她清扫床榻,都会拾到这样细细的发丝。阿丑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锦心说,子远现在在哪儿?我要立刻见到他。
锦心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会医术,看看发根,十二个时辰,你配不出解药的,我劝你还是把这杯酒喝了吧。阿丑跌坐在凳子上,片刻的神思恍惚,表情随即平静下来,她问道,你一定会给子远解药。锦心眨了眨眼,笑着说,信不信已经由不得你了,喝了这杯酒,你也有十二个时辰的时间。
阿丑露出一点点笑容,笑容凝固在嘴角,她缓缓地端起小小的酒杯。锦心抬了头看她,笑容也渐渐凝固在嘴角,她忽然发现这个面容被毁的女子一点儿也不难看,她端庄娴雅,气定神闲,自内而外的坚定与悠然,完全让人忘记了她左脸的缺陷。死生不过一瞬间,那杯酒已举到唇边。
就在阿丑端着酒杯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屏风后猛地冲出来一个人,他一把就抢过阿丑手中的酒杯,送进嘴边,一仰头就全喝了下去。锦心一下子站了起来,阿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脸刹时惨白,她冲过去抱着这个人大哭道,子远,子远,你怎么可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着月白凉衫的子远憔悴至极,肤色白如薄纸,连嘴唇也是淡淡的白,他抬起手,轻轻地抚在阿丑的左脸上,他的双眼亮如点漆,只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阿丑,他的声音轻柔的象梦,他笑了一下,低低地对阿丑说,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为我遭受哪怕一点点的苦难,我欠你的太多,我这一生都还不了你了。
锦心看了看面前哭着泪人儿的两个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房间里空寂的象有千年之久,阿丑只是紧紧地抱住子远,好象她一松手,子远就会消失无踪。阿丑的侧脸抵在子远的胸口,她不停地低泣道,子远,你不能死,因为你我什么都愿意,你还记得我吗?记得十年前三江河畔那个采药的小姑娘吗?记得河边倒挂的胡须树,岸上盛开的金盏菊,还有阿爹园子里的药香吗?
子远伸出细长的手指缓缓拭去了阿丑脸上的泪水,露出一个轻柔的笑说,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那个映满了晚霞的黄昏,黄昏下你银铃一样的笑声,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这以后,只要我温书累了就来找你,你带我去看山、看云、看树、看花,看你阿爹煎药,看书本上从来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忘了?
象是用尽了力气,子远支撑不住地跌落在椅子上,阿丑一把扶住了子远,眼里流下泪,嘴角却绽开了笑容,喃喃道,原来你一直记得我的。子远点点头,说,从来就没有忘记,阿丑,我该怎样告诉你,这多年的折磨今天终于有了尽头了。你不知道,你嫁给我,我有多欢喜,我又有多害怕,我一见到你,就心痛难耐,我无法面对自己的从前。你听我说,我不想再有任何的隐瞒,我想走得安心一些。那年的中秋节,我到你家来找你看灯,想给你一个惊喜,悄悄地从后院进了你家的偏房,屋子的桌上放了一盏特别漂亮的河灯,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找到火折子把灯点燃,只顾着好玩,却一跤跌在地上,河灯飞在了偏房的干草堆上,火一下子就着了起来子远颤抖着声音,再说不下去。
阿丑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熊熊的烈火,烈火中倒地的阿爹,她声嘶力竭的呼喊,阿丑从不愿意想起。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意外,是上天的残忍,从不曾想过,竟是子远一手造成,原来,他抗拒的不是她那张毁了的脸。
你走吧,不用管我,回去跟我娘说一声,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子远看着强忍着悲痛的阿丑说。跪坐在地上的阿丑突然抬起头来,她用手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眼里除了哀伤,是一如往日的坚毅与决绝,她拉着子远的袍摆道,你怎么还可以这样残忍?阿爹已经不在了,你怎么还可以就这样舍弃了我,你安心的走了,我又如何度这残日。
话一说完,阿丑起身就向桌角撞去,子远一惊,伸手一拉,却只扯下了阿丑的一角衣襟。子远以为她会恨他,可是这么多年之后,她留在心里的只有一个王子远。情急中,一个绯红的身影掠了进来,一把拉住阿丑的胳膊,又一脚蹬开了横在屋子当中的檀木桌。
阿丑回过头来,看见锦心正双手插腰,笑吟吟地看着她和子远,她的笑容落下来,挑着眉道,怎么?想在我这里做生死鸳鸯,我可没工夫收尸。子远在‘烟云阁’住上两个月,我就听了两个月子远口中念念不忘的阿丑,我也乏了,锦心我从来不接待闲人,更没心情看人家夫妻打情骂俏,我这儿一会子还有客来,就请两位自便吧。
阿丑盯着锦心高高仰起的脸看了一会儿,走到锦心面前福了一福,道了声多谢姑娘,就去扶起面色苍白的子远。子远紧紧地拥着阿丑,就怕她会消失一般,两人相依着缓缓地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边,阿丑突然回过头来,锦心与她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样兰心惠质的女子,说什么都是多余,有些心结原是自己解不开的。握着子远的手,原来微凉的手心渐渐地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