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香迟疑了一下,有些担忧地看着阿丑,她现在已经不害怕看阿丑的脸了,有时候,她觉得阿丑姨娘的脸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阿丑姨娘举止娴雅,说话又那么好听,要不是那场该死的大火,不知道阿丑姨娘有多漂亮呢。阿丑轻轻拍了拍菊香的肩膀,菊香冲着阿丑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涡,然后一转身就“哒哒”的跑远了。
阿丑端着药汁进屋的时候,子远正背对着大门,象是在看墙上的一副山水画,看得出,经过前些日子的调理,子远的病已无大碍,虽然她也常常向丫头们问起子远的病情,但总不如自己亲眼看见放心。阿丑走到书案边,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子远。
子远象是浑然不觉,阿丑不得不又唤了一声,子远。子远猛地回过头来,阿丑好象看见一瞬间的惊喜,接下来的子远,却与刚才那个默然静立的子远已完全不似一个人。子远的整张脸因愤怒变成通红,他用手指着看上去已经愣住的阿丑,暴怒道,谁让你来的?我不想见你,你给我出去。
阿丑等子远平息下来,静静地说,我来不是让你生气,只是希望你能把药喝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夫人很是担心你。阿丑没有想到这几句话更是激怒了子远,他差不多是在咆哮了,我是死是活不用你来操心,我说过不想见你,这辈子我都不想见你。子远随手拿起药盅就往阿丑身上砸去,滚烫的药汁刹时就浸透了阿丑右臂的长袖,阿丑忍着痛,低下身拾起砸碎的药盅,向呆呆地看着她的子远行了一礼,转身就退出了房间。
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阿丑一早奉送汤药的事会这样激怒子远,王家的人更是发觉,自从阿丑嫁进王家,救活了子远,子远就象完全变了一个人,连菊香有时候也不禁抱怨道,子远少爷怎么一见阿丑姨娘就这么凶巴巴的,阿丑姨娘做什么都不对。没人想到,黄昏时分王家又掀起了更大的风波。
子远的书僮云儿把休书递给阿丑的时候,阿丑正在窗下,就了日光补一个小小的童子香包。阿丑没接休书,身子晃了晃,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窗栏上,云儿迟迟疑疑的把休书放在了绣绷上,嗫嚅着说,阿丑姨娘,其实,其实。。少爷原来不是这样的人。
夫人让福妈来请阿丑的时候,福妈偷偷地瞥了一眼阿丑,新姨娘还是象往常一样恬淡,好象什么都没发生。阿丑随了福妈款款的走进厅堂,一进厅堂,禁不住大吃一惊,王家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全都立在了厅堂两边,夫人一脸肃穆地坐在紫檀木桌旁,子远垂首站在夫人身侧。
阿丑依礼走到夫人身前,叩头请安,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象以往那样让阿丑起身。有丫头过来倒茶,茶水注进茶盅的清脆沥沥可闻。夫人啜了一口茶,环视了一下四周,方才开口,把大家伙召集来,主要是为了阿丑的事情,阿丑嫁进王家也有一段时日了,我是应该出来说个话了。阿丑,抬起头来,我有话问你。
阿丑抬起头来,坦然地看着夫人,夫人审视着阿丑的脸,颇为严厉地问道,阿丑,你可是心甘情愿地嫁进王家?你可是真心要嫁给子远。阿丑点了点头,接着说,阿丑愚驽,能嫁入王家是阿丑大幸,能侍候子远少爷亦是我一生大幸。
子远的脸惨白如纸,他把脸转向一边,他是连看都不愿看一眼阿丑。夫人更是脸若冰霜,厉声又问,阿丑,你可有违“七出”之例。阿丑低声道,阿丑万万不敢。
夫人脸露笑意,望着众人说,你们都听见了吧,阿丑从嫁进我王家起就是我王家的人,阿丑是我娶进门的,没有我的应允谁敢休了她。阿丑,把休书给我。
夫人伸出手来,阿丑迟疑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休书。夫人接过休书看了一遍,铁青着脸掷到子远身上说,你读的圣贤书都到哪儿去了,以怨报德的东西。阿丑今天就搬到“碧云轩”你也该有个人好好管管了。
搬到子远的“碧云轩”阿丑一惊,不知是喜是忧。子远却已顿足道,我宁愿死了好,你们当初何苦救我。话未说完,人已踉踉跄跄冲出了厅堂。众人目瞪口呆,看看还跪在地上的阿丑,都轻轻地叹了口气。
秋风起的时候,阿丑住进“碧云轩”已经月余,子远整日呆在书房,根本就不与她碰面,偶尔一个照面,脸上都凝了冰。阿丑也不以为意,在“碧云轩”进进出出,两只眼睛笑成了弯月亮。阿丑见不到子远,却常常见到子远的书僮云儿。云儿从阿丑面前经过,阿丑就拉住他,请云儿吃她新做的桂花糕。云儿吃得两个腮帮鼓鼓的,吃饱了,云儿会端了桂花糕进书房,对子远说是夫人送过来的。
秋风渐紧,园子里的“白绣球”和“胭脂浓”已开出碗盏大的朵儿,阿丑正侍弄花木,菊香带着几个小丫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是一定要让阿丑姨娘帮忙做几盏河灯,听说今年放河灯会很热闹,大家都比拼着要拿出最漂亮的河灯。
没想到又到了放河灯的中秋,阿丑的脸微微一沉,但只一瞬间,阿丑又笑逐颜开地接过了小丫头手上的绢纸、细竹条等一应做河灯的物事。金桂树下,阿丑就着手中的东西,只一盏茶的时间,一个玲珑别致的河灯就脱手而出。菊香捧着河灯,不住地赞道,我就说阿丑姨娘的手最巧了,连城里制灯的师傅都及不上呢,阿丑姨娘,这样的灯我也要一个。菊香一开口,一起来的小丫头们都争着要阿丑帮忙做灯。
天将黑的时候,阿丑把最后一个河灯做好了,这只河灯跟十年前中秋夜晚的河灯一模一样,阿丑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看着,似看见十年前那冲天而起的大火,那小小的河灯一刹那就成了飞灰。阿丑望向子远的书房,房里的灯暗着,一早,子远就去书院了,听说是拿了文章去请教夫子了。阿丑缓缓推开书房的门,檀木和书册的香气扑面而来,阿丑的手指轻轻地滑过书案,一本半开的书摊放在书案上,阿丑把书捧起来贴在脸上,有子远的温度,熟悉而又陌生。阿丑快走到门口时,停下了脚步,她踌躇了一下,反身把手里那盏精致的河灯摆在了书案上,一个小小的祈愿都是好的,只是阿丑不知道这小小的河灯竟是她灾难的开始。
月上中天了,子远单薄的身影才从园外慢慢的走来,屋里的丫头仆役,阿丑早就吩咐他们去睡了,刚一看见子远出现,阿丑就立即持了三彩瓷灯迎了上去。四周一片寂然,连秋虫似乎都已入睡了,碎银子般的月影儿随了风东摇西荡。阿丑将手中的那一小片光亮照在子远的脚前,两人只慢慢地往回走,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金桂的浓香弥漫在整个园子里,静谧中阿丑能听见自己有些杂乱的心跳。
阿丑只顾着为子远照明,没看见前面一块凸起的石块,被长长的裙摆一带,阿丑整个身子突然就往前倾,她禁不住轻呼一声,眼看就要跌倒在路边,旁边一支手有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阿丑惊魂未定的转过脸去,子远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象是受到惊吓的是他。一看见阿丑转过来的脸,子远立即掉转了目光,阿丑黯然地低下头说了声谢谢。
推开书房的门,阿丑先把房里的烛火点亮,悄悄地看了一眼子远,子远神情淡淡的,阿丑略略屈膝行了一个礼,就持了灯往回走。才走到门口,猛听到子远喝道,站住,这。。这是你放在桌上的。阿丑回过身,见子远手捧着那盏小河灯,双眼死死地盯着河灯,苍白的脸上隐隐纠结着淡青的筋络。阿丑心下一冷,忙接着说,菊香几个丫头央我做的河灯,多做了一个,拿了给你,图了好彩头。
子远捧着河灯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突然,他一把揉碎了菲薄的河灯,用力往地上一掷,瞪圆了眼睛,声嘶力竭地吼道,谁要你做这个的?谁让你进来的?你走,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子远发狂一样用脚猛踩着几不成形的河灯,双手却猛捶打在自己的胸口,原本束好的头发也散落下来,整个人失心疯一般。
阿丑惊得呆了,好半天,才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发狂的子远,一边流泪,一边不住地说,子远,子远,你不要这样,这样你会伤着自己的。你不喜欢河灯,我以后不做就是了。你不想见我,以后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了。你不要这样。。
子远安静下来,只片刻,就突然冲开阿丑的双臂,拔足往院外狂奔,阿丑只紧跟着追了几步,就跌倒在地上。阿丑忍着疼用胳膊将身体撑起来,抬起头,她只看见子远转眼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中。阿丑伏下身,轻轻地抽泣着,子远又哪里还记得她,就算记住了,又如何?
三
除了夫人,王家人的窃窃私语,阿丑并不是视而不见,子远已有好一阵子没回“碧云轩”了,就是回来,也只是去夫人的屋里请安。阿丑安然如常,洒扫庭院,侍弄花木,为夫人赶制罩衣,为子远的书房熏香,就象子远仍天天进出“碧云轩”
阿丑唤菊香把子远书房里的枯菊搬走,换一盆秋兰进来,菊香嘟着嘴气鼓鼓地把秋兰搁在花架,阿丑边清扫书案,边头也不抬地问,菊香,有什么话就说吧,你都忍了一早上了。菊香“蹬蹬蹬”地走到阿丑跟前,仰着一张圆脸气咻咻地说,阿丑姨娘,子远少爷不好,他不该这么对你,他不该和那个叫锦心的姑娘在一起,他都有了阿丑姨娘了。
阿丑笑着抚了一下菊香的头,说小丫头,又听人胡说了,以后可不要乱说子远少爷的事了。菊香不满道,阿丑姨娘,人家是为你好嘛,不想让阿丑姨娘受欺负。阿丑蹲下身来,双手捧起菊香圆圆的脸蛋说,我知道小菊香的心肠最好了,阿丑姨娘最喜欢我们菊香了。菊香害羞地伸出手来摸在阿丑的左脸上,伤感地说,要是阿丑姨娘的脸没烧坏,子远少爷就不会喜欢锦心姑娘了。
满城的人只要一谈起锦心姑娘,莫不眉飞色舞,关于她的故事,传奇一样流传在大街小巷,这位“烟云阁”的女子,让城中半数以上的男子为之倾倒,听说她不仅多才多艺、美艳倾城,更是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多少贵胄公子一掷千金只求一睹芳容,想不到锦心姑娘的眼睛最后停在已然没落的世家王子远身上。
阿丑在一个露气湿重的清晨敲开了“烟云阁”的大门,门房瞄一眼阿丑,不耐烦地说,大早上的,要找相公到别处找去。阿丑一手拦住门房就要关上的大门,一边带了笑道,小哥,我是找锦心姑娘有事,劳驾了,顺手递进些碎银子。
跟着门房的指点,弯过几道回廊,就到了一片空旷处。晨雾中,一红衫女子正手持一把利剑,利剑上下翻飞,如矫龙入云,红衫女子身随剑影,快得象一团红雾。突然,这团红雾裹着剑影直向阿丑脸上刺来,快得不及躲闪,眼见剑尖就要刺到脸上,阿丑只是纹丝不动地盯着剑尖。剑尖微微一偏,刺向了阿丑身后的木柱。
红衫女子收了剑,上下打量了一下阿丑,又围着阿丑转了一圈,看着阿丑的脸说,你就是那个叫阿丑的?阿丑轻轻点头。红衫女子嘴角微微向上一翘,露出一丝嘲讽,是来找子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