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走出来没多远,便有些后悔了,这种溜达看来远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惬意。八月份的北京,晚上也不比白天凉快多少,西装上衣肯定是穿不住的,洪钧用手指勾住西装的领子,搭在肩头,西装甩在后背上。走了几步,仍然觉得太热,便又把西装甩到前面,两只手分别把衬衫袖子上的扣子解开,把袖子整齐地折叠着挽到肘部,再把西装搭到后背上,才觉得稍微舒服了些。没有风,只有当旁边有车开过去时才会搅得空气产生些流动,带过来的也是尾气和尘土。洪钧开始觉得有些烦躁,停住脚,往路上张望着,他决定打车回家了。
他刚往机动车道上搜寻了一眼,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便从后面不远开了上来,到洪钧身旁停下,小丁探过身子把前面右侧的车门打开,探着头对洪钧说:“老板,上来吧,还是我送您吧,外头太热了。”
洪钧笑了,先把后车门打开,把西装上衣扔到后座上,关上后车门,然后上了车,坐到小丁的旁边。
小丁笑着对洪钧说:“您忘了,您的电脑还在我车上呢。”
洪钧回到家,把电脑包放在沙发上,去用凉水把脸洗了一下,然后拿起电脑包走进书房,他该开始做善后工作了。
电话响了,洪钧知道一定是琳达打来的。一接起电话,琳达的声音就从听筒里蹦了出来,让洪钧下意识地把电话从耳边挪开了一些。“怎么样?没事了吧?”琳达问,声音透着十分的急切。
洪钧笑了,叹了口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事了,这次是彻底没事了。”
琳达刚应了一声:“那就好。”但马上就品味出洪钧的语气很奇怪,好像话里有话,便紧接着问:“什么意思啊?”
洪钧也就变得严肃了起来,一边整理着电脑里的文件,一边对着电话说:“peter建议我把davidfire掉,也建议我辞职,我都没接受,我要求他terate我的合同,peter接受了,所以,我现在轻松了,ice把我fire掉了。”
洪钧忽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具有讽刺意味,就在昨天,自己刚刚还在劝说琳达离开ice,口口声声两个人继续留在同一家公司不太好,现在这问题已经迎刃而解,昨天劝别人离开的人今天已经自己离开了。洪钧有些尴尬,又有些酸楚。
电话里传过来琳达一声长长的“啊”然后半天没有声音,洪钧耐心地等着,也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琳达好像非常不解地问:“你说你,你替那个david扛什么责任啊?他不就是个小sales吗?”
“你不知道,就算fire掉david,peter也不会让我在ice呆下去,他建议我辞职,还提出给我几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
洪钧的这句解释,反而让琳达觉得他简直疯了,琳达一定觉得他特别的不可理喻。她的声音变得更加尖利,嗓子好像都快劈开了:“啊,公司给你钱都不要,还非让公司把你开掉,你到底图什么呀?”
洪钧好像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听到过琳达发出这样的声音。高潮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刺耳,那时的叫声要低沉些,像是拼命压抑着但又压抑不住,从身体里的最深处发出的声音。而现在这声音,确是毫无遮拦地迸发出来的。
洪钧有些不高兴,他闷声说道:“你怎么这么对我说话?”
琳达毫不示弱,立刻回应着:“怎么啦?你已经不是我老板了。”洪钧听出来,这话里没有以往那种俏皮,琳达不是在开玩笑。
洪钧脑子里居然浮现出琳达梗着脖子,撇着嘴说这句话的样子。洪钧纳闷,自己以前很少在脑海里出现琳达的全貌的,怎么现在她竟然变得活生生了呢?洪钧觉得有些好笑,只能耐着性子给琳达解释:“我如果辞了职,又拿了ice给的钱,我就被限制住了。我让ice开掉我,我就不受限制,可以去任何公司。”
刚说完,洪钧忽然注意到,原来自己已经在不经意间改变了一个小小的细节,在说到ice时,不再说“公司”怎样怎样,而是直接说那三个字母了,因为他已经不属于那个公司。人的归属感真是非常奇怪,敏感得有时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洪钧已经把自己从ice里彻底摘出来了。
琳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说:“咳,辞职不丢面子倒不好找工作,被开掉了反而更好找工作,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洪钧不想再说这个,他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了,他停下手上的事,拿着电话,尽可能柔和地说:“lda,咱们不说这些了,好吗?我也不敢肯定我这么做将来会怎么样,但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就不再说了,啊?”
琳达没有回答,看来她也不想再和洪钧纠缠下去了。洪钧等了一会儿,见还没反应,以为琳达气消了,就说:“想你了,真想现在能和你在一起。”
没有回音。洪钧接着幽幽地说:“过来好吗?想你这种时候能呆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做,陪我说说话,如果不想说话,我们就挨在一起,坐着。只要你能在我身边就好。”
仍然没有回音,洪钧等着,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寂静,刚张开口要说句什么,琳达说话了:“太晚了,我心里也乱得很,我去了你也不会开心。”
琳达顿了一下,声音柔和了许多,说:“睡吧,这两天你太累了,累得都不像你了。”说完,好像又等了一下,然后挂上了电话。洪钧的嘴张着,举着电话机,听着听筒里传出的蜂鸣声,半天都没放下。
早上七点,洪钧被手机上设置的闹钟吵起来。星期五,该去上班的,小丁很快会到楼下的。洪钧一骨碌便下了床,走到洗手间里,和镜子里的自己打了个照面,他这才一下子真醒了过来。他不用这么早起来的,小丁今天也不会来接他,他今天也不用去上班,以后可能很多日子里他都不用去上班。洪钧醒了,他想起来,他已经没有工作了。
洪钧回到床边,把自己扔到床上,还是睡觉的好,他对自己说。
蛐蛐叫,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越来越近,好像就在床底下,洪钧要抓住这只蛐蛐,它太烦人了。洪钧翻身坐了起来,眼睛仍然闭着,一只手在床上,另一只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终于抓到了那个一边震动一边唱歌的“蛐蛐”洪钧仍然闭着眼,把手机放到耳边“喂”了一声,里面传出的是小谭惊慌不安的声音。
“老板,怎么啦?peter刚给我们开了会,说你已经离开公司啦!”
洪钧翻开眼皮,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九点半。他没好气地说:“我在睡觉!”就把手机挂了,倒头埋进了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