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看了一眼托盘,菜胆炒扇贝刚才正好放在那个人的面前,而洪钧面前的是这桌菜里最贵的焗龙虾,那人把菜胆炒扇贝转过来送到洪钧这里时,就正好把焗龙虾转到了他自己的面前。洪钧心里暗笑着,看来那个家伙是自己急着要吃龙虾,便假借让洪钧吃扇贝的名义,把龙虾“让”到了自己鼻子底下。果然,转着的托盘刚定住,那个家伙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筷子插到龙虾上去了。
洪钧看了一眼姚工,发现姚工正瞪着那个下属,目光中简直充满了厌恶和憎恨。洪钧明白,姚工也一眼看穿了那人的小把戏,看来,姚工很“直”但不“迂”挺聪明的,而且,姚工一定也生气那家伙打断他和洪钧的切磋。
菜已经上齐了,洪钧和姚工都只喝茶,姚工的副手和三个下属喝啤酒,菲比也要了啤酒,喝了大约两杯就不肯喝了,那三个下属开始还想劝菲比接着喝,被姚工训了一句就老实了,三个人互相敬着酒,倒也自得其乐。洪钧觉得,姚工已经把洪钧和菲比当成了自己人,哪怕是在细节上都关照着他们。
接下来,姚工一直在津津乐道地说着明宫三大案,洪钧认真地听,不时加一些自己的评点,插话不多,更没有刚才的那种长篇大论,但都很到位。姚工谈得很开心,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烟倒是抽了不少,他好像是寻觅了好久才碰上洪钧这么个知音。
点心和果盘也都上过了,姚工和洪钧还在聊着,那三个人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搭讪着,菲比出去结了账回来,看见她旁边的副主任一个人干坐着,便看了看洪钧,洪钧注意到了,就找了个机会对姚工说:“怎么样?您几位都吃好了吗?要不咱们今天先到这儿,明天都还得上班。”
姚工说:“好啊,不错不错,今天吃得挺开心,你们几个人也吃好了吧?那咱们散了吧。”
大家站起来,走出包间,来到餐厅外面的台阶前,洪钧没开口,他在等着姚工说话。果然,姚工说:“我看这样,你们先走吧,我今天难得和洪总聊得开心,我要和他找个地方再聊聊,你们别管我。”
洪钧猜到了,他就知道姚工意犹未尽,而且,这么不避嫌疑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和洪钧单独留下,也是典型的姚工作风,他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别人也就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
洪钧和姚工站在台阶上,看着菲比在路边叫了出租车,先把副主任和三个下属送走,菲比自己在临离开时冲洪钧挤了下眼睛,洪钧冲她笑了笑,再看一眼旁边的姚工,姚工根本没注意,他已经发现不远处挂着个圆盘形状的霓虹灯,上面是个绿色的“茶”字,便拉起洪钧的胳膊向那家茶馆走去。
直到进了茶馆,直到被服务员领着找了张桌子坐下,姚工拉着洪钧胳膊的手才放开。服务员递过来一个做得像战国竹简一样的茶单,姚工连看也不看,就摆了下手说:“就来壶菊花。”然后对着洪钧笑着说:“说话说太多了,口干舌燥的,他们几个知道,我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的。”
洪钧笑着,他知道姚工想拉着自己接着好好聊那些明朝的事,可是洪钧心里惦记的却是当前普发项目的事,他必须把姚工拉回到现今的世界里来。洪钧先叮嘱服务员替姚工拿一包香烟,等服务员转身走了,就对姚工说:“姚工,刚才您提到郑和下西洋,您说那是明朝里面惟一扬眉吐气的事,可我不这么看。”
姚工一脸兴奋,急不可待地等着又开始这一轮新话题,嘴上催促着:“嗯,你说你说。”
洪钧接着说:“您刚才说,明朝是中国从强盛到衰落的转折点,正是从明朝开始比欧洲落后了,我觉得,郑和下西洋恰恰正是明朝从强盛到衰落的转折点。郑和下西洋,从永乐年间开始,到后来的洪熙,再到后来的宣德年间结束,您肯定知道,明朝的前四帝,不算那个下落不明的建文帝,从朱元璋的洪武到永乐、洪熙、宣德,这祖孙四朝是明朝强盛的时期,后面接着的明英宗就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连皇帝都被蒙古人俘虏了,后来就一直再也没有大的转机,连一次像样的中兴都没有。”
正好服务员端着茶上来,洪钧便停住了,姚工皱着眉头,说:“宣德以前的确是强盛,那时候都是在海上就把倭寇给干掉了,倭寇根本上不了岸。可我觉得英宗以后的混乱是由太监专权造成的,如果不是那个王振哄骗英宗亲征,英宗也不会被俘,后面也不会那么乱。”
洪钧先给姚工倒上茶,又给自己倒上,也不让茶,就先喝了一口,说:“太监专权,是朝政混乱的根本原因,但朝廷里的政治斗争,还不至于马上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国力。而郑和下西洋,前后下了七次,把国库都弄空了,倾尽了国家的人力物力,而国家却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明成祖为什么下西洋?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宣扬明朝的天威,出去转了七圈,四处宣扬老子多强盛,老子多威风,图的是虚荣心的极大满足,造成的是极端的狂妄自大。他的孙子宣德皇帝在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以后,一算总账就傻眼了,他没想到下一次西洋花这么多钱,更没想到自己已经快成穷光蛋了。”
姚工插了一句:“下西洋也做了很多贸易嘛,不能说经济上什么收获也没有。”
洪钧笑着说:“郑和的船队本身干的那些事,不能算是做贸易,他给别人的东西叫赏赐,他收别人的东西叫贡奉。跟着郑和屁股后面的一些民间船队倒是做了些贸易,但明朝根本不重视,连像样的海关制度都没有建立起来,所以虽然的确有些人发了财,但国家却是只出不进。这也难怪宣德皇帝后来一怒之下决定再也不下西洋,而且更走极端,最后把郑和的船也烧了,连航海图都给烧了。我估计啊,要不是郑和死在印度,宣德皇帝都会对郑和掘墓鞭尸的。”
姚工没说话,一边喝茶一边琢磨着,洪钧知道火候已到,话题一转,说:“姚工,我现在有个感觉,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
姚工没抬头,脑子里还在想着洪钧刚才的一番话,嘴上说:“你说你说。”
洪钧沉吟了一下,说:“姚工啊,我感觉,普发现在搞这个软件项目的阵势,怎么有些像郑和下西洋啊?”
姚工一下子抬起头,放下茶碗,直直地看着洪钧,足足看了半分钟,忽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笑着说:“哎呀,洪钧。哎,对了,以后我就叫你洪钧吧,别老‘总’啊‘总’的,你也别老‘您’啊‘您’的了。从开始要搞这个项目,我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对,刚才你冷不丁这么一点,我一下子就全明白啦。”
洪钧笑了,他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终于可以直截了当地谈正题了,他立刻接着说:“姚工,那我先说说我的看法,你看和你的感觉一样不一样。普发这次要买企业管理软件,也是只算政治账,没算经济账。普发发展到现在,也是行业里的老大了,不花个几千万人民币上一个软件项目,不买最贵的软件,好像就感觉说不过去似的。实际上,软件是普发买来给自己用的,而不是买来给别人看的。我和普发的一些人聊,发现他们最关心的是同行里都有谁也买了软件了,别人都花了多少钱,别人都打算什么时候上软件项目,可是好像都没有仔细想过,普发自己是不是真应该上软件项目了?买软件究竟为了什么?普发用什么样的软件最合适?”
说到这儿,洪钧停了下来,看着姚工。姚工举起右手,用手指点了一下洪钧,放下了,欲言又止,又举起来点了一下洪钧,又放下了,才说:“你呀,说得太对了,全都太对了。说,你接着说。”
洪钧便趁热打铁,说:“普发的软件项目,是外面看轰轰烈烈,里面看冷冷清清。软件公司、咨询公司、硬件公司像走马灯一样来登普发的门,全世界恨不能都知道普发要上大项目了,普发也没少出去听讲座、参观考察,热闹得很。可是,普发到现在也没有充分论证过为什么要上这个项目,为什么要现在马上买软件,也没有明确定出用了软件以后要达到哪些目标,获得哪些效益。好像到现在普发还没有确定谁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吧?也没有一个专职的项目组吧?孙主任只是负责具体协调,不能算是负责人,但没有总负责人,大家都是只参与、不负责,这项目肯定搞不好。说老实话,普发还远远没有做好买软件、上软件的准备,这样就急于买软件,就像郑和下西洋一样,是好大喜功,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买来的软件和硬件最后也都会变成一堆垃圾。姚工,你愿意普发的项目最后落得这样的结果吗?”
姚工神色凝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他在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过了一会儿他说:“洪钧,我见了这么多做生意的,直到现在,你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个站在我们的立场、替我们考虑的。你说的这些,我们普发很多人根本没考虑,有些可能考虑了,但也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是花自己的钱,就也不提出来,惭愧呀。洪钧,你今天和我说这些,说白了,是你看得起我,咱们今天聊的,我都要讲出去,要讲给每一个人听。我说话虽然不管用,但我还是要说,我要说,不要急着买软件,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搞清楚呢。”
洪钧忙接上话头说:“就是嘛,现在离选定买哪家的软件还早呢,还有很多很重要的工作没做。依我看,应该搞一次正规的招标。首先,要确定标书的内容,这样就可以把为什么买软件,对软件有什么要求,用软件要产生什么效益都明确了。其次,招标就要有领导小组,从写标书到评标,这样就形成了以后的项目组,要想保证项目成功,有一个强有力的专门的项目组很重要。”
姚工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卷比划着,洪钧这才注意到,姚工从进了茶馆直到现在,夹在手上的烟都没顾得上点着过。姚工的嗓子有些沙哑,但很坚决地说:“有道理,就这么做,明天我就找我们的总工谈一下。下个礼拜一又是中层以上干部的例会,我还要开它一炮。”
洪钧笑了,忽然,他开始觉得有些饿了,因为刚才的那顿潮州菜他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第二天,洪钧把自己关在他的那间小办公室里,他必须按杰森要求的做出一份报告发给他。洪钧心里很不情愿,杰森如果真想了解这些项目的事,应该打电话过来和洪钧直接谈,而且,最好是让洪钧安排他一起去拜访客户。但是,洪钧已经发现,杰森就像不愿意去见亚太区的科克一样地不愿意去见客户。杰森最愿意见的是记者,只要是各种媒体的编辑、记者要采访他,杰森立刻就会欣然应允,而且他还经常主动出击,直接联系记者请人家来采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