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杰西够不着床头架上杰罗德那一侧的任何东西,但她发现转动手铐里的左腕,手就可以指着肩头方向,就能在她这一侧很短的距离内活动手指。她的头无法转动得足以看清她触摸到的东西——它们就在人们称为眼角的余光之外,但是那无关紧要。她非常清楚架子上有些什么。她将手指来回拍动,指尖轻轻掠来一管管的化妆品,把一些推到了架子后部,打翻了一些。一些打翻了的化妆品落到了床罩上,另一些从床上或她的左臀弹过去,然后落到了地板上。没有一样甚至接近于她在寻找的那种东西。她的手指抓住了一罐妮芙面霜,有一小会儿,她由着自己想到,也许这东西能有用。可是这只是样品罐,太小太轻,即便不是塑料制品,而是玻璃制作的,也伤不了那只狗,她把它放回到架上,又继续她盲目的搜寻。
在她手指可及的最远处,她搜寻着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圆边的玻璃物品,这是她摸到的最大的一件东西了。她有一刻没想起那是什么,后来便想起来了。挂在墙上的啤酒杯只是杰罗德参加校友联谊会时得的一件纪念品。她摸到的是另一件,这是一个烟灰缸。
她没有马上认出它属于架子上杰罗德的那一侧,就在他那一杯冰水的旁边。有人——可能是清扫工黛尔太太,也可能是杰罗德自己——把它移到了她这一侧。也许是清扫床头时移动的,也许是为别的东西腾地方。无论如何,是什么原因无关紧要。它在这里,此刻这就足够了。
杰西将手指拢住它的圆边,摸到了它的两个凹处——放香烟的地方。她抓起烟灰缸,尽可能地缩回手,然后又向前伸去,她的运气不错,手铐链一扯紧,她就将手腕迅即下扳,像个一流的投手在投球。这一切纯粹是种冲动行为。她还未来得及估算投掷会不会失败,就寻找、找到并扔出了投掷物。她想到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在大学两年的体育课投掷一项得d,怎么可能用烟灰缸击中一只狗?她用来投掷的那只手又正好被手铐缚在了床柱上。
然而,她确实击中了狗。烟灰缸在飞行的途中翻转了一次,短暂地显示出校友联谊会的格言——沿着一个火炬用拉丁语刻着贡献、发展、勇气的字样。然后又开始翻转,但是还没有整个儿翻转过来就砸在了狗绷紧着的瘦削肩头。
狗发出了一声惊奇与痛苦的吠叫,杰西心头涌上一阵强烈而又朴素的胜利感。她嘴巴大大张开,那种表情感觉像是咧嘴笑,其实却是尖声叫喊。她极度兴奋地大声吼起来,同时弓起背,伸直了腿,她的软骨被牵扯着,早已失去灵活的关节几乎拉脱了臼,她却又一次没意识到肩膀的疼痛。她以后会感到疼的——她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拉扯、扭动——但是现在,投掷成功的狂喜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觉着要是不以某种方式表达她成功的极度兴奋,她会爆炸的。她在床罩上打鼓似地敲着脚,身体从一边摆到另一边,汗津津的头发抽打着面颊和鬓角,喉咙处的肌腱突起,像是粗粗的金属丝。
“哈!”她叫道“我击中你了!哈哈!”
烟灰缸击中狗时,它朝后猝然一跳。烟灰缸跌落,粉碎在地上时,它又猛地一扭身。
听到悍妇主人声音的变化,它的耳朵竖起来了。它现在听到的不是恐惧,而是胜利的语调了。很快她就会下床,开始用那双奇怪的脚踢蹬它了。那种踢法不是软绵绵的,而是强硬的了。狗知道如果再留在这里,就会像前次一样再次受到伤害,它必须跑开了。
它转过头,看清楚退路仍然畅通,但同时,那新鲜血肉的诱人香味又一次袭击了它,狗的胃痉挛起来,它饿得冒酸水,事情紧急了。它不安地呜咽着,卡在两个相左的指令下,两者的尿味——一种表明疾病与虚弱而不是力量与信心的气味,增添了它的沮丧与迷惑,它又开始吠叫起来。
听到那种令人讨厌的嘶叫声,杰西畏缩了——要是做得到的话她会遮住双耳的。狗感觉到了屋里的另一个变化——凶悍主人的气味里有种东西起了变化。她的肾上腺气味虽然新鲜,但已在逐渐变淡。狗开始感觉到,也许它肩上受到的那一击,并不意味着打击会接连而至。无论如何,说那一击使它疼痛,倒不如说让它吃了一惊。狗朝它放下的那只胳膊——那堆散发着浓烈的诱人气味的血肉,尝试地迈出了一步。狗一边移动一边注视着凶悍主人。它最初估计她不是伤不了人,就是无可奈何,或者两者都是,这种估计也许有误,它得非常小心。
杰西躺在床上,现在隐隐意识到自己肩膀的跳疼,更加意识到现在她的喉咙真的受伤了。最清楚地意识到狗仍在这里。在她胜利的最初冲动下,她认为狗一定会逃跑,那似乎是个必然的结局,可是,不知怎么狗守住了阵地。更糟糕的是,它又前进了,不错,它的动作谨小慎微,但的确又在前进了。她感到身体内部某处有个绿色的毒囊肿胀发作了——这东西带有苦味,毒芹一样令人讨厌。她担心如果那个毒囊爆裂,她会被自己受挫引发的狂怒憋死。
“滚出去,白痴。”她声嘶力竭地对狗叫道“出去,不然我就杀了你。我不知道怎样杀,但是我向上帝保证,我要杀了你。”
狗又停了下来,以一种深深不安的眼神看着她。
“对了,你最好听我的话。”杰西说“最好这样,因为我的话是真的,每个字都是真话。”接着,她的声音又提高了,变成大叫,尽管她过分紧张的嗓子开始失声,有些话叫出来却成了低语。“我要杀了你,我发誓要杀了你,所以你滚出去吧!”
曾经是凯瑟琳萨特楚的王子的这条狗,看看凶悍主人又看看肉;看看肉再看看主人。再一次从主人看到肉时,它做出了一种决定,凯瑟琳的爸爸会将这决定称做妥协。
它向前匍匐着,同时转动眼珠紧盯着杰西。它抓住一块咬烂了的腱、脂肪和软骨,那曾经是杰罗德伯楚格姆的右二头肌。狗狂吠着向后拉扯着,杰罗德的胳膊抬起来了,他无力的手指似乎指向东窗外车道里的梅塞德斯车。
“停下!”杰西尖叫道。现在,她的声音更加频频进入高音区,在那儿尖叫变成了喘着粗气的假声低语。“你难道没个完吗?请你丢开他!”
野狗不理不睬。它快速地摇着头,就像它和凯瑟琳萨特楚用橡皮玩具玩游戏时常做的那样,然而,这可不是游戏,野狗撕咬着,把肉从骨头上扯下来,凝乳状的白沫在它的下巴飞迸。杰罗德精心修剪的手指在空中前后狂舞,现在他看上去像是个乐队指挥,敦促他的演奏家们加快音速。
杰西又听到了那种粗重的清理喉咙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要呕吐。
不!杰西!这是露丝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惊恐。不!你不能那样做!呕吐物的气味会把狗引向你的引它扑向你!
杰西拼命抑制哽在喉中的块结,紧张得脸都扭歪了。这时又传来了撕扯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就一眼瞥见了狗的情形——它的前爪又紧绷起来了,它仿佛站在一条深色的橡皮带一端,颜色是罐头垫圈的那种。她试图用手捂住脸,沮丧中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被手铐缚住了。她的双手至少相隔两英尺,手铐发出了哐啷声。杰西呻吟了。
这种声音越过沮丧,进入了绝望,听起来像是放弃努力了。
她又一次听到了那种温乎乎的撕扯声。接着一阵幸福狂吻式的咂嘴,声音便止息了,杰西没有睁开眼。
野狗开始往大厅门口退去,它的眼睛始终不离床上的悍妇主人。它的下颌叼着一大块闪着光泽的杰罗德伯楚格姆。假如床上的主人打算把这块肉收回的话,它现在就争取行动。狗不会思考——至少按人类所理解的那个字眼来说是不会,但是它复杂的本能网络为它提供了一个有效的思维替代物,它知道它的所作所为——它打劫的行为——形成了一种罪孽。可是它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了。它被一个人遗弃在树楚中,那个人吹着生而自由的调子回家去了。现在它在挨饿,如果那悍妇主人试图夺去它的晚餐,它就要与之搏斗了。
它最后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没打算移动身体下床,便转过身去了。它将那块肉牢牢地抓在爪子下面,拖到了门厅入口处,然后安顿下来。一阵风刮来,先是将门吹开,然后又将门砰的一声关上。野狗朝那个方向瞧了一眼,以它那种不大思考的狗的方式确认,如果需要的话,它能够用吻部推开门迅速逃离。它照管好这最后一件事后,便又开始用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