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个多月了,玉菡虽然十分憔悴,仍旧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致庸只是沉沉睡着,似乎无忧亦无喜。玉菡打了一个瞌睡,又猛地惊醒过来,自鸣钟敲响,表针已经指向深夜。杏儿扶曹氏轻轻走了进来。玉菡一惊,连忙站起,小声道:“嫂子,你怎么又来了?”曹氏心疼地看着她:“我不是来看他的,是来看你的,你歇会吧,我来守他。”玉菡疲倦地摇摇头,叹道:“嫂子,没事,再说我这么守着他是应该的。”说着却流下泪来。
曹氏上前帮她拭泪,柔声道:“好妹妹,谁让我们是女人呢。你下去歇着,今天夜里我守着他。”玉菡含泪笑了笑:“嫂子,不用,我不累。”曹氏故意嗔道:“莫不是信不过我?小时候他害病,吓得我和你大哥整夜整夜不敢睡觉,我也这般守过他。他这孩子打小就调皮,有回惊了马,也是一躺两个多月,都是我没日没夜守他呢”玉菡不好意思道:“嫂子,我怎么会信不过你”致庸在半梦半醒间恍惚听着,忍不住悄悄睁开眼,看看面前的两个女人,头转向一旁,眼睛一点点湿润,终于叹了一口长气。玉菡和曹氏一惊,赶紧回头看他。玉菡趴在他枕边,用有点夸张的声音高兴道:“二爷,你是不是好些了?”不料致庸又闭上了眼睛。玉菡脸上笑容慢慢落去,忍不住又无声地拭起眼泪,曹氏叹口气,无言地抚慰着她。两个人就这么一站一坐,守了致庸一夜。
过了大约两个月,致庸终于起床了。茂才在书房里候着他,见面不禁微微一笑道:“东家,你到底还是醒过来了。”致庸岔开话题道:“不是说水、元二家拟好了合约,让我看看吧!”茂才深深看他一眼,递过两份合约,又道:“下午水东家还要来!”致庸点点头,接过合约仔细看了起来。
下午水长清如约而至。一阵寒暄后,水长清开门见山道:“致庸,我和元家共同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让你去江南贩茶。但银子不是白出的,这笔银子要以你乔家包头复字号为抵押,若你江南贩茶成功,我们和你三分其利,不成,乔家复字号及祁县、京津的产业一分为二,变为水、元二家产业,你要是同意呢就签约,此外一切免谈。”
致庸神情凝重起来,道:“姐夫,我们需要再合计一下,然后给你答复。”水长清哼了一声:“那倒也是要好好合计一下的。不过我没工夫奉陪,家里请了一个人在教戏呢。对了,你三姐和元楚是不是住在你们家?”致庸点点头。水长清道:“把他们喊出来,让他们跟我回家。”致庸道:“姐夫,让三姐和元楚在这多住几天吧,她们妯娌之间处着比较热闹。”水长清瞪眼道:“不行,我们家事太多,何况这么久了,这次他们一定得跟我回去。”致庸看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致庸一进内宅说明来意,如玉就哭起来。曹氏和玉菡在一边连连相劝。致庸为难道:“三姐,姐夫等着呢,你和元楚还是跟他走吧。”元楚搂住如玉的腿大叫:“娘,我不跟爹走!我要是回去了,他又要我跟他学戏了!”曹氏和玉菡闻言不觉掩口而笑,后又叹气。如玉当下再也顾不得了“扑通”一声跪在众人面前:“二弟。大嫂,弟妹,我不走,我在他家受够了,今天我和孩子要是跟他回去,我们娘俩只有死路一条!”众人为难地互相看了看。
如玉继续哭道:“嫂子,致庸,你们就是不看我的面子,也可怜可怜元楚,孩子要是回到家里,这辈子就读不成书了!”元楚也跟着哭起来:“娘,我不回去!我要读书!”曹氏赶紧扶起两人:“三妹,住我们这里倒是没有问题,可是这话你让致庸怎么去说呢?”如玉狠狠心道:“嫂子,这话你们不好去说,我自个儿去跟他说!”说着她利索地爬起来,快步向外走。
水长清早已经等得不耐烦,这时见她进来,克制着怒气道:“你到底出来了,快跟我走吧!”如玉道:“不,你自个儿回去吧,我还要住几天!”水长清大怒:“你要是今天不跟我回去,以后就不要回去了!”如玉咬咬牙,破釜沉舟道:“不回去就不回去,也省得天天拴住你的脚,耽误你在外面眠花宿柳!”
水长清气得哆嗦,扬起兰花指厉声道:“你可不要后悔!”如玉也横下了一条心:“你放心,我不会后悔的!”元楚原本躲在他母亲身后,这会探出头童声童气地跟着帮腔道:“我们不后悔!”水长清大怒,但在别人家又不好发作,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二日,水长清又打发杜管家去接元楚母子,依旧空手而归。水长清问了半天,杜管家才嗫嚅道:“东家,太太说,她和元楚自今儿起就住在娘家不回来了。太太还说”水长清气得跳脚:“她还说什么?说呀!”杜管家看着他,半天才道:“太太还说还说要东家给她一张休书!”水长清大怒:“胡说!她想要休书?我这儿还不想给呢!”他在客堂内走来走去好一会,怒声道:“坏了,元楚这孩子完了,留在乔家,一定要念那些酸文假醋,我没这个儿子了!”杜管家看他怒气冲冲,也不敢离开。
好一会儿水长清才回头看到了他,爆喝道:“你怎么还没走?”杜管家一愣神,赶紧离开。水长清忽然又喊住他,吩咐他点烟。抽了一口烟,水长清突然心平气和起来,笑道:“好,她不回来,我就再娶一个,元楚那小兔崽子我也不要了,不就是个儿子嘛,我找个瞧得上眼的旦角再生一个!还叫元楚!”杜管家想笑可又不敢笑。水长清看看他道:“好了,就这样定了!这事你去操办!”杜管家看看他,赶紧应声离去。水长清哼一声自语道:“这事还想难住我?”
就在几份合约要签订的当口,一个意外的消息降临。戴老先生突然中风,阎镇山因为师傅病倒,无暇分身,当然也不能去江南为乔家保护银车了,而各县的镖局,由于刘黑七的缘故,竞没有一家愿意接手!
致庸大怒之下,立刻前往祁县衙门请兵剿灭刘黑七,临行前他向茂才、曹掌柜撂下话来:“再不行我就去太原府请兵。清剿盗匪,保一方黎民平安,本来就是他们的责任。我就不信,堂堂大清国,堂堂太原府官衙,堂堂祁县官衙,就对付不了一个刘黑七!”茂才、曹掌柜无法劝阻只得由他亲自去请兵。
三日后,致庸带着长栓、高瑞回来了。曹掌柜亲自捧茶过来,急切问道:“东家,怎么样,请到官兵了吗?”致庸一口气喝光,接着重重将茶杯放在桌上,生气道:“甭再跟我们提官兵!这三天里,我不但去了县衙,还去了府衙,我还去了山西巡抚哈芬哈大人的衙门,诉说刘黑七一伙占山为王,祸害一方。可是县太爷说,他手下只有几十个办案的捕快,对付不了刘黑七,让我去太原府;我见了府台大人,这位大人看了我的呈辞,说眼下各县民变甚多,他手下的兵马顾此失彼,这件事让我回去等着。我问要等多久,他说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曹掌柜虽是意料之中,但仍恼怒道:“这些官员,白吃皇家俸禄,真是可气”致庸看看他道:“曹爷,还有更可气的呢,我到了山西总督衙门,想见哈芬哈大人,据说他老人家正忙着娶第七房姨太太,没空儿,让一个师爷见了我。这位老先生竟然对我说,你们乔家不是有银子吗?你们自己雇人去剿匪,总督大人一定不会过问!天哪,我以后再也不要和官家打交道了,简直无法忍受”
曹掌柜失望道:“东家,莫非刘黑七这伙贼人,就没人管了?”致庸不做声,把目光转向茂才,茂才自从致庸进门,一直默默坐着,这会干脆闭上了眼睛。致庸知道他的脾气,走到他跟前,故意大声喊道:“茂才兄,现在是你开口的时候了!”茂才被他吓了一大跳,睁开眼睛,沉吟道:“办法倒是有两个,可是”致庸一听竟然有两个办法,立刻来了精神:“啊,好啊,你快说!”茂才皱眉看看他,又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第一个办法,东家就听山西总督衙门那位师爷说的,自己拿银子练队伍,去老鸦山灭了刘黑七,从此祁、太、平三县天下太平!”致庸还没说话,这边曹掌柜已经摇头道:“这谈何容易!且不说乔家没有这笔银子,就是有,要练一支能灭了刘黑七的队伍,也不是件容易事啊”致庸连连点头:“曹掌柜说得对。我就是有这个心,也没有时间,我们不能等到练好队伍,灭了刘黑七,再去江南贩茶,那事情要拖到什么时候!茂才兄,另一个办法呢?”茂才没有说话,盯着致庸看了半天,突然起身就走。致庸一惊,曹掌柜赶紧给致庸使了个眼色,致庸会意,连忙跟了出去。
茂才走进自己房间,见着致庸前后脚跟进来,撵他道:“东家,我的主意说完了,你还来干什么?我要睡了。”致庸笑道:“茂才兄,你说过有两个主意的!谁让你是再世的孔明呢?快说,快说!”茂才回过头,长久地盯着他,半晌仍道:“不行不行,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致庸也不管,索性上前抱住他,催道:“快说!这里就我们两个,什么都能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茂才被他这个孩子气的举动弄得浑身发痒,赶紧求饶,答应开口。致庸笑嘻嘻地松了手。茂才坐下慢慢道:“东家,我问你一句话,上次我们和刘黑七打了那一仗,你不觉得这些日子里他有些意思吗?”致庸一愣,茂才接着启发道:“从包头回来这些天,刘黑七可是没有再来袭扰东家府上!”
致庸点点头:“这倒是。这个人和戴老先生有过那么一个约定,他真的就没有再违背这个约定!”茂才道:“东家,据我所知,刘黑七此人并不像官府讲的那样,到处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他自从上了老鸦山,就没有打劫过穷人,他只打劫官府银两,只打劫乔家这样的富商!”致庸突有所悟:“茂才兄,你是说”茂才赶紧摆手:“我什么也没说。”
致庸不再逼他,仰头认真沉思起来。许久听茂才一旁叹道:“东家,我并不想让你拿自个儿的性命去冒险”致庸这时却已做了决定,回头道:“茂才兄,我们看刘黑七是强盗,可刘黑七不这么看自个儿,他以为自个儿是古来有之的那类英雄好汉,他是在杀富济贫,替天行道!”
茂才点头:“东家,既然如此,刘黑七就不是一个平常的强盗。他虽然做了强盗,可仍然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强盗,这里面就有我们的机会。不过东家,你有这样的胆量吗?”致庸明白他的意思,大笑道:“茂才兄,茂才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只要他刘黑七认定自己只是一个杀富济贫的好汉,乔致庸就有办法和他对话。我要上老鸦山说服刘黑七!”
茂才深情看着他:“东家,茂才自从来到乔家,给东家出过不少主意。可是这件事,东家却要思虑再三,毕竟刘黑七与东家已经结下怨仇,再者刘黑七到底是个强盗。东家,你真的觉得你有道理说服刘黑七不再与乔家为仇?”致庸道:“茂才兄,你的话致庸今日还不能回答,因为我还没有去老鸦山见过刘黑七。不过致庸不相信,人生天地间有谁愿意做一个盗贼,同样,致庸也不相信,一个做了盗贼的人愿意做一辈子强盗,而不愿意弃恶从善,回头再做本分良民。茂才兄,我相信只要讲出的道理是对的,哪怕他现在是一个盗贼,也一定能听得进去!”
茂才一愣,带点嘲讽道:“东家,莫非你还想让刘黑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致庸摇摇头:“不,我上老鸦山,第一个要达到的目标仅仅是在我们去南方贩茶时期,刘黑七不要再洗劫乔家,那样我们才能安心前去;其次,我当然希望他能听进我的肺腑之语,为他和他的弟兄们着想,从此放下屠刀,改恶从善,再做良民!”茂才看着致庸大笑:“东家,主意是我出的,不管是刀山火海,茂才愿与东家一同前去,或者,或者就由茂才一人前去!”
致庸久久地望着他,正色道:“茂才兄,这就不必了,我独自去最显诚意,把握也最大,所以茂才兄就不要涉险了;何况万一致庸判断错了,死在老鸦山上,乔家的事业,还要托付给你!”茂才想了好一阵,终于松口道:“东家,你就放心地去吧,东家若有个山高水低,茂才一定不负重托,代东家北到大漠,南到海,东到极边,西到荒蛮之地,像当年的晋商老前辈那样,以货通天下为目标,让乔家的生意走遍天下!”致庸心中十分感动,道:“茂才兄,那咱们就说定了。”
过了好久,致庸又沙哑着嗓子道:“茂才兄,明天我去老鸦山的事,不能告诉家里任何人!”茂才心中一阵难过,带点伤感道:“是茂才提议把东家送到那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的地方,怎么还会让东家太太知道,这不是自寻苦头嘛!”致庸爆发出一阵有力的大笑,但茂才默然直视了致庸好一阵,接着若有所思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鸦山聚义厅内,刘黑七跷起一只脚在虎皮交椅上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被绑着推攘进来的致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