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藏春香
屋里光线明亮,药香清冽,一张铺着白布的桌案上摆满金针银剪银刀之类的器具。赵晚词换了衣服,服下麻沸散,躺在榻上难免忐忑。这张卧榻四周支着多面铜镜,有大有小,朝着不同方向,她侧头看着旁边的一面。
镜中脸,再熟悉不过。换了这张脸,她便是另一个人,要守住这个秘密,必须与过去的一切告别,日后遇见故人,也只能装作陌生人。哪怕故人是他,也不能露出马脚。就让他以为她死了,也强似让他知道她活得如此糟糕。
想着这些,脑海中的记忆开始涌动,渐渐药效发作,意识昏沉。那些翻涌的记忆挣脱理智的束缚,海浪一般呼啸着将她淹没。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一切的开始,嘉佑三十一年的春天。
京城刚下过雨,石板路上湿漉漉的,一顶四人抬的女轿停在吏部孙尚书府门前。跟随的婆子掀开轿帘,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抬脚走了出来。她穿着浅月色对襟衫儿,下着百褶淡红绉纱裙,微露出窄窄的小弓弯,头上戴着花冠,簪着一簇素馨花,行动处如春山流光,端的是明媚鲜妍,芳华动人。
门口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迎上前,笑道:“赵小姐可算来了,我家小姐催人问了好几次了。”
“那你去通报一声罢,我自己过去。”
那婆子闻言便先去了,赵晚词带着随行的两个丫鬟婆子熟门熟路地往湘痕闺房去。孙尚书与赵父是同年,很有些交情,两家小姐又志趣相投,便成了好姐妹。孙湘痕比赵晚词大一岁,今日是她十六岁的芳辰。
掀开竹帘,一股甜香扑鼻,寿星坐在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翻着书。
赵晚词道:“姐姐看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翻翻罢了。”孙湘痕搁下书,笑着站起身。她体态微丰,穿着簇新的桃红如意云纹罗衫,鹅黄绉纱裙,黑鸦鸦的头发挽成随云髻,斜插着一只累丝金凤钗,凤口衔着一串金珠,雍容华贵。
赵晚词向榻上扫了一眼,原是一本《左传》,笑道:“日前我在紫云坊看见一部《三国志》,刻得十分精美,想着姐姐必定喜欢,便买来给姐姐作寿礼了。祝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着道个万福。
孙湘痕睁大眼睛,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不成?我正想找这部书来看呢。”
丫鬟端了两盏茶和一碟子盐炒杏仁儿来,吃了一会儿,赵晚词见桌上有两个系着五色丝线,洒金芙蓉笺封着的纸包,上面有花月阁的字样,奇怪道:“这花月阁的东西怎么包得像药材一样?”
花月阁是京师有名的胭脂水粉铺,孙湘痕一愣,道:“是么?我倒没留意,兴许是雇了生药铺的伙计罢。”
赵晚词拿起一包仔细看了看,道:“这绳结打得很特别。”
孙湘痕笑道:“你偏爱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用心,可惜不是男儿身,不然去做官查案倒是极好的。”
提起这话,赵晚词拈着一颗杏仁儿,道:“虽不能去做官查案,不过姐姐,我爹答应让我去国子监读书了。”
“当真?”孙湘痕难以置信,道:“那里都是男人,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得?”
“女扮男装呀,他们又不认识我,我说我是祭酒的侄儿,除了我爹和蒋司业,谁知道是真是假?”赵晚词人还没去,先得意起来,似乎国子监里的那帮栋梁之才已经被自己蒙在鼓里,越想越好笑,抬起下巴,将杏仁儿丢进嘴里,嚼了嚼,又道:“姐姐,此事万万不可告诉别人。”
孙湘痕点头道:“我晓得。伯父也真是疼你,这样的事都能答应你,换做我爹,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
赵晚词道:“谁叫他老人家只有我一个女儿呢。其实我知道,他也是不服气,想让我和那帮书生比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