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指向晚间点分。
以往只要像今天这般坐着,不出五分鐘,神经质的白发老汉便会突然间暴怒,抡起靠在椅腿上的铁棍抽打,直至将人的脑袋砸成一滩肉泥方肯罢手。这幕情景在印象里至少发生过十几次。我虽面色从容与之对答,但双目时刻註视着铁棍,偷偷抬脚想将它顺过来。
数月前聆听狄奥多雷成魔遭遇,我知道了一个新名词,叫做网格化监狱。如果你陷在老妖的主场里,不论做出什么反击都是徒劳,因为它是意识世界的狱卒,而你则是囚徒,它拥有生予夺杀的至高权力。既然这是註定的命运,我想让它变得有趣,也可让自己轻松些。
我开始观察起一些过去不曾在意的细节,例如四周环境,例如它的穿着打扮,以及塔下的都市。这是一间铁与钢造就的餐厅,往外走几步就是观景阳台,所有器具摆得十分规整,每个酒樽都擦得一尘不染,倒映着头顶煤气灯的小眼睛。而老汉身穿乘务员般的卡其黄製服,蹬着黑筒皮靴,野草般疯长的须发都精修过,整体面貌洁凈,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
至于塔下的这座望不到边的都市,它显得既繁华却又古旧,满街都是笨头笨脑的有轨电车,一派老电影中经常出现的情景,令你不会感到陌生,却又无从得知它的名字。为何这么说?因为偌大一座城市,看不到任何霓虹灯与广告牌。在以往,这个夜晚总是晴朗的,然而今天,城市上空开始飘起牛毛小雨,细密雨丝拍打在铁窗玻璃上,发出阵阵悦耳碎音。
「竟然下雨了!你这家伙!」白发老汉毫无征兆地跳将起来,我慌忙抬手护住脑袋,心头暗暗开骂,真是岂有此理,连下雨也要赖在我头上吗?好在老汉并没去抓那支铁棍,而是走去阳台铁栏前极目远眺,不时回头质问:「你倒底是什么人?干嘛要上这来?」
「你应该管我叫女士而不是那个家伙,整座城市就底下电影院开门,我只是走累了想进门讨杯香櫞水解渴,哪个告诉你我爬楼是为了找你寻仇?」我抓起铁棍,趁其不备拋下高塔,然后得意洋洋地望定他。老汉全不理会,只顾着痴痴盯看脚下夜景。我略感无聊,便挤在边上一同张望,问:「你在等人么?这里是哪儿?」
「里昂,米其楚餐厅。」「什么?里昂?你说的是哪里的里昂?」「法国的里昂!」
听完他的话,我陷入了恍惚,里昂是我的故土,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度过了童年与少年。登上前往中南美的游轮,我一步叁回头,心头暗暗发誓,他日混出人样,我还是要回来的。这种情节就与楚锐当年被迫离开叁藩市,迎着日出发狠一样,显得既幼稚又印象深刻。可这里当真是里昂吗?我怎么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痕跡呢?哪知心头刚这么想,因小雨而模糊的街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通过周边建筑的外轮廓,这才辨清,这里果然是里昂。
「该死,在你的恶魘里,我居然又回到了老家,这下连机票钱也免了!」我的视线变得朦胧,夹杂着冷雨与泪珠,惆悵道:「里昂,我又回来了。」
「你出生在这里么?」老汉闻言楞了楞,不由扫了我几眼,问:「那你干嘛说美俚?」
「那你出生在柏楚,干嘛不说德语却住在北美?你我都是漂泊人。」我长叹一声,眨巴着眼与他开玩笑,道:「过去也有人问过同样的话,其实凭我这张精致脸蛋你也该猜到。」
「里昂姑娘虽甜美,但许多都是小偷,你也一样。我在这里被人扒走过好几次钱包。」白发老汉干笑几下转过身来,那支被我丢去楼底的铁棍,不知何时又拿在他手中。他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问:「如果你像自己说的,只是一个误闯者,怎会知道我的名字以及来歷?」
「因为我是一名驍鷙,在你人生中的某几年里,我一直潜伏在你身边。这就是你每回疯狂击杀我,我总能復活的原因。你惧怕我,在一轮轮的虐杀中,我这只小白兔变得越来越强,而你却越来越脆弱。」我朝他手中的铁棍努努嘴,挑衅道:「你再试试,结果仍然一样。」
「驍鷙?我听过但没见过。这不可能,哪怕我再讨厌一个人,倘若她是女性,我断不会起杀念!」老汉极其无耻,不待听完便竭力抵赖,一番唇枪舌剑对驳后,他哑然失语,又说:「既然你知道我会惨遭劫难,为何不出手阻止?举一个你我都记得的实例!」
「那就太多了,譬如你与你的娇妻躲在阿登森楚的小屋里,辗转去往北美后被秃头男盯上,并加入基路伯会,还有你在苏里南与圭亚那替他挖掘低碳层的珍贵树种。但你我交集最多的,是生活在一座地底大楼里,每天都过着相同的日子,直到有一日我遭上怪物。」
回到昏暗的餐桌前,我擎起酒樽要他斟满,描述起恶魘里见到的那一幕。看着白发老汉由最初的怀疑逐渐变得肯定,我长吁一口气,问:「看来你终于愿意相信我的话了,是吗?」
「也许在那时,你扮演的,正是我的妻子。我并没有摔下楼,而是上地表等几个远道过来的朋友,从而躲过了一场浩劫。那是年月号,下午点分,黑色星期五,我们所有人在那一天,丧失了最挚爱的亲人!秃顶老人叫斯图亚特,他在那一天也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愿意谈谈吗?」我叉起一块肉排,好奇地望着他,问。
「那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灾难。」白发老汉颤颤巍巍点起一支烟,陷入了对往昔的思忆。
年月号,黑色星期五深夜。一群从炼狱地底爬上地表的幸存者,艰难地迎向号,另一个无精打采的黎明。这场事故发生在自助餐结束的午后,基路伯基金会的重要成员,召集全体住户聚集在沼泽地中心会堂,展开黑门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啟光仪式。
二战期间,他们在另一处规模较小的沼泽地首次演练,竟出奇得顺利,短暂打开了光带裂缝,从另一个折射的时空中,带回了完整无缺的下支若毗副本,令纸上谈兵一下子成为了事实。初战胜利喜悦并没有冲昏他们的头脑,基路伯们是一群成熟的人,也是谨小慎微的务实派,待到余热过去,人们为求保险,试图让这项技术变得日趋完善,从而迈向下一个难度更高的阶段。那就是在现实世界与迷雾海峡之间,打开一条直达幽冥地府的通道。
为了这一天,他们筹备了十年,在进行过几十次模拟演练后,基路伯们打算付诸实践。下午二时许,钞票人与金色阶梯派驻的观摩代表团陆续抵达会场,仪式正式开啟。
绚丽的黑光丝蔓闪过之后,会堂中心升起一道刺目蓝色光柱,瞬间吞没了周遭所有实景,将大屋内近两百人带往了冷风呼啸的异度空间。在起初的十七分鐘里,啟光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然而到了即将收尾的最后阶段,光柱忽然变得满目惨绿,无端窜出一个身高将近叁米,赤身裸体的妖怪,此物有个女人外形,却生得青面獠牙极度恐怖,并且身缠着数不尽的生铁镣銬。随着喀嘣一声,它挣断锁链撞开眾人后,窜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人们正看得目瞪口呆,釐不清发生了什么时,磅礴的光带中又接连跑出十多条通体惨白的灵体,开始对现场人群发起无差别攻击,一时间残肢断臂纷飞,无数双腿奔走哭嚎,惨叫声不绝于耳,偌大的会堂中心顿时成了个屠宰场。当人们反应过来,已有半数成员倒在血泊之中,余下的基路伯们开始发起反击,试图将这些散发耀目光芒的人形驱赶回光带,但已为时太晚。人们杀了十多条灵体中的八头,再也无力抵抗,只得且战且退,狼狈地逃上地表。
待到魏特曼知道出了重大事故时,地表只余下十二人侥幸生还,更多的人被灵体打散,躲在地底各处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几度想杀回去,却见到更可怕的一幕。会堂中心的光带吞没了整座一楼,更多的灵体盘踞在楼道各处。这场屠杀从中午一直延续到了深夜,从起初的微弱呼救,到最后变得鸦雀无声,经此一役,所有的基路伯骨干,翡翠之华派来的灰雾,以及钞票人的投资商,全部葬身沼泽地,这十多名企业家则成了仅存的基路伯。
「我的妻女,二世的家人,其余幸存者们的亲友,都在那天丧失了。为了重返故地,去将它拨乱反正,我们构建了一个新团体,叫做流浪者联盟,变卖掉全部產业,从此投身其中,想要找出破解方式翻盘。但我们在过去,只是一群养尊处优的中產阶级,怎能与创立这套班子专业的基路伯们相提并论呢?所以砥礪前行的荆棘之路,显得尤为困苦。」
灾难日过去两个月后,逗留在外的高级会员们及他们的家属,纷纷找到队伍,凭着以往的人脉,开始调查起基路伯们的起源。这些人存在已超过千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是流浪街头变戏法的骗子。他们游走于乡野,借着以替人擒鬼消灾为借口,逐渐扬名立万。随着时代进步,平民开始不再好糊弄,他们便开始不断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最后总结并揉捏出一套真正的驱鬼邪术,常以货真价实的厉鬼来唬人,从而架构起基路伯教派的初创。
「我听过他们,据称叫做炼魂者,可以将一条普通的散魂锻造成至高恶鬼,然后呢?为什么后来变成阻止硅基与碳基文明间的冲突?这场灾难果真会发生吗?」白发老汉的左手边摆着一盒罕见的红色香烟,嗅着气味感觉很香,我忍不住取过一支,问:「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