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宽之说有人要害你,城里人多眼杂,不便动手,要趁你今日出城之时,对你下手。”刘克庄道,“一开始我还不信,以为是史宽之危言耸听,故意吓唬我。可他却能说出你今日出城,是要到泥溪村开棺验骨,又说那些害你的人有一二十人之多,早已在泥溪村设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你今早来这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并未声张,他史宽之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立刻便觉得不妙。”
当时宋慈先行一步,已经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克庄自知追赶不及,即便赶去了泥溪村,单凭他一人之力,面对一二十个敌人,必定无济于事。武学就在纪家桥旁边,刘克庄来不及多想,冲进武学找到了辛铁柱。辛铁柱一听说宋慈有危险,立刻叫拢赵飞等数十个武学生,与刘克庄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泥溪村。刘克庄向村民打听,得知祁老二住在村北,当即往祁老二的住处赶去,在半路上发现了倒地昏迷的许义。刘克庄知道出了事,飞快地赶到祁老二的住处,却见屋子里空无一人,不知宋慈去了何处。好在屋后突然传来了几声惨叫,那是几个黑衣人被开水烫伤时发出的叫声。刘克庄、辛铁柱和众武学生立刻赶到屋后竹林之中,这才救下了宋慈的性命。
“许大哥现下怎样?”宋慈听罢这番讲述,第一时间关心的不是自己遇袭一事,而是许义的安危。
“放心吧,许义只是被人打晕,已经醒过来了。他说自己原本要去村口等我,走到半路时,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一下子打晕了过去,想来是那些黑衣人所为。他后颈上有些青肿,我让他在祁老二的住处暂且休息,留了两个武学生照看他。”
宋慈这才放心。他的心思回到了史宽之通风报信一事上。史宽之常跟在韩?左右,与宋慈算是多有交恶,此番竟会赶去太学告知有人在泥溪村设伏,实在是出乎宋慈的意料。他道:“史宽之有没有说泥溪村设伏一事,是何人所为?”
“我问过史宽之,他不肯透露,只说叫我抓紧时间,否则救不了你。我就怕来不及,一路往这里赶,所幸没有来迟。”刘克庄道,“这个史宽之,说话只说半截,昨天就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真是奇怪。”
宋慈不禁想起史宽之昨天有意提醒刘扁的案子牵涉到某个大人物,今日又赶来通风报信,只怕派人来泥溪村袭击他的,便是这个大人物。只是他今早来泥溪村开棺验骨,事先只告诉了刘克庄和许义,这个大人物又是如何知道的?史宽之又怎会获知这个大人物会在泥溪村设伏?这个大人物必是大有来头,史宽之为了不落人口实,这才不肯说出此人的姓名。宋慈念头一转,又一次想起乔行简说过的话,追查此案会遭遇极大的阻力,这话算是应验了。他之前想过会遭遇何等样的阻力,比如查案受到其他官员阻挠,比如线索证据遭人恶意破坏,却没想到这阻力来得如此之猛,竟是一上来便试图置他于死地。
宋慈从附近竹子上拔下一支箭,交给辛铁柱,道:“辛公子,你可识得这箭的来历?”他知道箭上没有标记,自己无法辨别来路,但辛铁柱身在武学,经常接触弓箭,说不定能从箭的长短粗细瞧出端倪。
辛铁柱接过那支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摇头道:“只是一支普通的箭,瞧不出来历。”他又朝那些黑衣人退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这群人以口哨为号,令行禁止,足见训练有素,只怕不是寻常贼匪。”
宋慈点了点头,那些黑衣人行动一致,进退有度,尤其是听见竹林里何处有响动,立刻弓箭齐发,七八支箭几乎同时射来,可见不是临时召集的人马,而是长时间在一起训练有素,才有可能做到这样。他不再去猜测黑衣人的来路,问刘克庄道:“葛阿大他们呢?”
“你还要继续开棺验骨?”刘克庄有些诧异。
宋慈应道:“当然。”
“葛阿大他们来了,眼下都在祁老二的住处等着。”
“开棺验骨的器具都备好了吧?”
“备好了,竹席、草席各一张,二升酒,五升醋,一大筐木炭,还有一把红油伞。”刘克庄一一报来,“和上次净慈报恩寺后山验骨一样,全都备齐,一样不少。”
“那就好,你去把葛阿大他们叫来,这便起坟开棺。”宋慈看了看四周的雾气,“今日大雾,应是晴好天气,一会儿雾气散去,即可验骨。”
刘克庄立刻去祁老二的住处,把葛阿大等劳力叫来了,那些备好的器具也一并搬到了紫草的坟墓前,还提来了一大桶清水。许义不顾后颈青肿,也跟着几个劳力来了。宋慈叫许义多休息一阵,许义却说自己没什么大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宋慈只得作罢。
在葛阿大等劳力起坟之前,刘克庄点燃了香烛,燃烧了纸钱,在紫草坟前诚心地祭拜起来。泥溪村附近没有寺庙,请不来僧人做法事,刘克庄便提前备了香烛纸钱,用以祭拜紫草。他双手合十,对着坟墓捣头数拜,道:“惊扰姑娘亡魂,只为查案洗冤,姑娘若是泉下有知,还望莫要怪罪。”祭拜完后,才让葛阿大等劳力动土。
葛阿大等劳力抡起锄头、铁锹,过不多时,挖开了紫草的坟墓,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露了出来。几个劳力拿来撬棍,将棺盖撬开,一股秽臭散发出来。几个劳力避让之时,宋慈含了一粒苏合香圆,走上前去,朝棺材里看去,一具裹着衣物的骸骨出现在眼前。
宋慈吩咐许义取出检尸格目和事先准备好的笔墨,一并交给了刘克庄,道:“知道该怎么做吧?”
刘克庄应道:“做书吏,我可是轻车熟路。怕就怕你又把我给忘了。”说着倒转笔头,朝自己张开的嘴巴指了一下。净慈报恩寺后山开棺验骨那次,宋慈忘了给他准备苏合香圆,他可是一直记在心上。
宋慈淡淡一笑,取出一粒苏合香圆,塞入刘克庄口中,道:“那就开始吧。”两人共同转身,一起面对棺材。
宋慈取出一副皮手套戴上,伸手入棺,将紫草的骨头一块块取出。他用清水将这些骨头清洗干净,逐一细看,没发现任何明显的损伤。他在地上铺开竹席,将骨头一块块地摆放在上面,再用细绳逐一串连。与此同时,他吩咐葛阿大等劳力在旁边掘出一个棺材大小的土坑,倒入木炭,点火烧坑。
刘克庄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识过一次,手握毛笔和检尸格目,镇定自若地候在宋慈身边。辛铁柱和众武学生还是头一次见,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得屏气凝神。
竹林里的雾气在一点点地散去。待到浓浓的白雾只剩薄薄一层时,宋慈终于将整副骸骨清洗干净,依照人体串好定形。这时一旁的土坑也已烧到发红。葛阿大等劳力同样是轻车熟路,先去除坑中炭火,再将二升酒和五升醋均匀地泼入坑中,一时间热气蒸腾,刺鼻至极。几个劳力抬起摆放骸骨的竹席,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里,再拿来草席,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
又一轮等待开始了。
宋慈不时地触摸土坑周围的泥土,只有当泥土完全冷却后,才能揭开草席查验骸骨。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过长,众武学生开始交头接耳,葛阿大等劳力也在一旁闲聊了起来。这些说话声钻入宋慈耳中,他听见众武学生之中,有的在议论他开棺验骨,有的在揣测刚才那群黑衣人的来路,还有的在争辩当前的北伐局势,至于葛阿大等劳力,闲聊的却是这两天在柜坊的赌钱输赢,以及葛阿大撞鬼的事。聊起撞鬼一事,葛阿大立马神气起来,道:“我便是喝再多的酒,那也不会看花眼,那晚就是骷髅爬坡,我是看得真真切切!还有侍郎桥那事,真就是撞见了无头鬼,你们可别不信。”几个劳力都忍不住发笑,显然不信葛阿大的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