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震前额发红,起了些许小水疱,看起来很像是被烫伤的。他脸色冷峻,没有回应。
“白大夫曾说过,夏虞候来医馆医治甲藓时,刘鹊曾说他正中间的脚趾最长,乃是大富大贵的脚相,让他不必为甲藓担忧。人的脚趾,要么是大脚趾最长,要么是第二趾最长,正中间的脚趾最长,那是极其罕见的。”宋慈说道,“巧的是,我查验紫草的尸骨时,发现紫草第三趾骨,也就是正中间的趾骨最长。夏虞候过去几年时常来刘太丞家泡脚,白大夫曾提到过,每次紫草一见夏虞候来,便会抓药煎剂给他泡脚。也就是说,夏虞候每次来刘太丞家,都与紫草有过接触。所以我大胆猜想,紫草与夏虞候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甚至是血亲上的关联?若真是血亲上的关联,以年龄来看,紫草极大可能是夏虞候的妹妹,这也解释了为何今早紫草坟墓上的落叶会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想必清理之人便是夏虞候吧?紫草来刘太丞家之前,其实根本就不是乞丐,她只是利用了远志和当归的乞丐身份,让刘扁生出同情之心,好将她一并收留在刘太丞家。她做了婢女后,却时常往医馆跑,其实不是对医术感兴趣,而是为了监视刘扁的一举一动,以便隔三差五地向来医治甲藓的夏虞候禀报。
“只要想明白了紫草的身份,刘鹊为何要杀她,也就能得到解释了。不管是她给病人用错了药,还是刘鹊与她有染为了遮丑,这些理由似乎都不充足,远不足以解释刘鹊为何要置她于死地。唯一的解释,紫草是作为眼线被安插到了刘扁的身边,在刘扁死后,她依然留在刘太丞家,很大可能是为了继续监视刘鹊。刘鹊之所以因为各种小事责骂紫草,不让紫草踏足医馆,只让紫草留在家宅那边做事,可见他已经识破了紫草的身份,可紫草仍然经常背着他偷偷去医馆,所以他才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紫草除掉,伪造成上吊自尽,当天便急着把尸体处置埋葬。
“紫草作为眼线,做得不可谓不好,不仅这么多年没有暴露身份,还能让白大夫喜欢上她,能让刘扁将她许配给白大夫,远志和当归也始终将她当作亲姐姐看待,最后甚至不惜杀了刘鹊来为她报仇。她当年遇害之前,曾私下与白大夫有过对话,说她对不起白大夫,还说自己不是个干净的女人。她知道自己即将被刘鹊和居白英贱卖给祁老二,以后不可能再出现在刘太丞家,于是对多年来信任她、喜欢她的白大夫吐露了真言,意思是说她自己来路不干净,欺骗了白大夫的感情,只是她没想到,刘鹊并不打算放过她,而是要心狠手辣地置她于死地,所谓将她贱卖给祁老二云云,只是为了给她上吊自尽安上一个理由。”
宋慈的说话声戛然中断,他朝夏震看了看,又朝韩侂胄看了看。
夏震依然神色冷峻,但不知何时,他的双手已紧握成了拳头。韩侂胄脸色仍是阴沉至极,冷冷地道:“宋慈,你怎么不说了?”
“太师还要继续听吗?”
“你敢继续说,我便继续听。”
“那好,我便接着往下说。”宋慈道,“我查刘鹊的案子时,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刘鹊竟与太学司业何太骥有过来往。关于何司业的死,我本就有些疑惑未解。何司业的指甲被生生掰断在窗框中,足见他死前是有过挣扎的,他身体魁伟,正当壮年,李青莲一个风烛残年之人,腿脚又有不便,当真能勒得死他吗?何司业死前几日,曾与真博士在琼楼饮酒,其间何司业焦虑不安,提及他若是死了,便把他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好似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可当时他还不知道跛脚李就是李青莲,又怎会知道李青莲要杀他报仇呢?更别说李青莲畏罪自尽之前,曾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一句话:‘宋大人,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似乎他知道一些什么事,但又不能说出来,只能寄希望于我去把它查出来。”
刘克庄听到这里,不禁想起破完岳祠案的第二天,他和宋慈行经苏堤、发现虫娘遇害前,宋慈便曾向他提起过这些疑问。
只听宋慈说道:“这些疑惑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我得知,何司业在腊月下旬,曾连着三天到过刘太丞家看诊,三次都与刘鹊在这间书房里关起门来见面,每次见面都用时很长,还让黄杨皮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这样的见面,只怕不只是单纯的看诊吧?刘鹊若是太师后背上的那根芒刺,那必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何司业与刘鹊闭门相见,会不会是从刘鹊这里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他才预感到自己有可能会被灭口?
“何司业最终被杀,就算真是李青莲亲自动的手,那也极大可能是借刀杀人。我之前破岳祠案时曾提到,李青莲没有开棺验过巫易的骸骨,却能得知当年死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显然是有人帮助了他。当年查办巫易案的是元钦元大人,元大人与李青莲都曾做过眉州司理参军,两人早就相识,所以我认为是元大人将巫易案的一些隐秘案情告诉了李青莲,看似帮助李青莲追查儿子李乾之死,实则是引导李青莲去找何司业报仇。我之前见过元大人与杨太尉私下会面,因此一直以为元大人是杨太尉的人,可是我错了。
“提刑司有一名差役,名叫许义,常跟随我查案。他过去听命于元大人,监视我查案时的一举一动,瞒着我向元大人通风报信。元大人离任后,夏虞候找到了许义,说知道许义向元大人通风报信的事,让许义继续监视我查案。我查案问心无愧,夏虞候若想知道我查案有何进展,大可直接来问我,以后用不着再去为难许义。我不担心许义通风报信,只是让我好奇的是,夏虞候怎会知道许义监视过我?许义之前监视我一事,只有元大人知道,那自然是元大人告诉夏虞候的。于是我明白了过来,元大人表面上是杨太尉的人,实则是站在韩太师这边的。那元大人引导李青莲杀害何司业,也就解释得通了,是为了替韩太师拔除又一根芒刺,还能借此案打压杨太尉,可谓是一举两得。”
韩侂胄听到这里,脸色阴沉得令人可怕。
宋慈却丝毫不惧,说道:“我的这番推想,不知太师可有听明白?”
韩侂胄没有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宋慈。
“看来太师听得不够明白,那我便再说清楚些。”宋慈提高声音道,“虫达曾是太师身边一名虞候,我推想他知道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选择了隐姓埋名躲藏起来,太师以他叛投金国为名,治罪了他全家。刘扁过去常为太师看诊,或许也是因为触及了这个秘密,被迫卸任太丞,被安插了眼线时刻在刘太丞家监视。虫达并未远走高飞,而是选择藏身在离临安城这么近的净慈报恩寺,又以给德辉禅师治病为由将刘扁请去,实则是与刘扁暗中往来,只怕是有所图谋,于是太师假借刘鹊之手,将二人一并除去。然而不知为何,刘鹊竟也知道了这个秘密,更不知为何,他竟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何司业,因此何司业才会被借刀杀人除掉,刘鹊则是被逼自尽。要逼刘鹊自尽,其实并不难,刘鹊最在乎独子刘决明,只需拿刘决明作威胁,又有虫达全家坐罪的先例在前,再加上刘鹊本就患上了难以治愈的风疾,因此他选择了服毒自尽,只是没想到远志和当归为了给紫草报仇,选择了在同一天晚上杀害他。刘太丞家的案子,只怕要说到这个地步,才能说是告破吧。”
宋慈这番话说出来,将一旁的乔行简惊得目瞪口呆。乔行简已年过五十,见过官场上的大风大浪,也见识过宋慈的刚直,可他还是没想到,宋慈竟能在面对当朝太师韩侂胄时,刚直到这等地步。他此前曾让宋慈不顾一切阻力地追查到底,他也相信宋慈说到便会做到,只是宋慈竟敢当着韩侂胄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实在太过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禁大为担心,以韩侂胄一贯打压异己的狠辣手段,定然是不会放过宋慈了。
刘克庄同样被惊住了,实在没想到宋慈会有这样一番推想,更没想到宋慈敢当着韩侂胄的面把这番推想说出来。“宋慈啊宋慈,你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本以为我足够懂你,没想到你还能给我这么大的惊喜。”他这么想着,转头望着宋慈,竟为之一笑。
辛铁柱立在宋慈的身边,胸有惊雷却面如平湖,从始至终注视着夏震的一举一动。
夏震护卫在韩侂胄的身边,听罢宋慈的这番推想,不敢发一言,只望着韩侂胄,等待其示意。
韩侂胄一直坐在椅子里,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起身,最终却只是稍微倾斜了身子,看着宋慈道:“说了这么多,你可有实证?”
宋慈摇头道:“这些都只是我的推想,并无实证。”话锋一转,“但今日发现的断指尸骨还在,只要予我查案之权,让我接着往下查,相信定能查出实证来。”
“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查案之权?”韩侂胄道。
宋慈应道:“太师若能给我查案之权,那自然再好不过。”
“宋慈,你未免太可笑了。”韩侂胄冷冷一笑,“今日你已来南园找过我,讨要过一次查案之权了,我已经拒绝了你,你居然还来第二次。你这提刑干办一职,是圣上破格提拔的,圣上只许你做到上元节为止,我岂敢违背圣上旨意?”
宋慈道:“我本就没打算再次请求太师给予查案之权,太师既然不肯,那又何必多言?”
韩侂胄冷笑一僵,脸色比之前更加阴沉,抬起右手挥了一下。
“来人!”夏震立刻一声急喝。书房的门一下子被推开,十几个甲士飞奔而入,将宋慈围了起来。
乔行简知道韩侂胄这是忍不了,要对宋慈动手了,忙躬身道:“韩太师,宋慈破案心切,一时胡言乱语,全因下官约束不周。下官愿领一切罪责,听凭太师发落!”
韩侂胄对乔行简毫不理睬,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宋慈。夏震见状,大声说道:“宋慈捏造谗言,公然诽谤太师,此等大罪,不得轻饶。”说完,吩咐甲士上前捉拿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