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膳大夫去世时心有不甘,但到最后,他吟出了庄子的名句,大意是:“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自号“信玄”的时候,我觉得大膳大夫并没看开许多事情。我想,他最后还是看开了,尽管无奈。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天下,最终却神游在庄子的天下。
据闻,得知信玄之死,谦信大人哭了,说失去了一生的对手。英雄总是惜英雄。这也是英雄们的年代值得尊敬的地方。
元龟三年,信玄突然病死于进京途中。死前曾嘱胜赖与谦信修好,并以为依托。然而没过几年,就连谦信大人也走了。
谦信四岁丧母,六岁时得名景虎,这一年受戒于春日山麓的林泉寺名僧门下,学习禅与文武之道。大约七岁那年,他又丧父。那是他家最艰难的时候,敌势甚至迫近春日山城。在凄风苦雨中,这个小沙弥被接回来,由甲士簇拥着露面,穿着盔甲送父亲下葬,时局的混乱可见一斑。
大概还俗并非他所愿。二十六岁时候,他又闹着要出家。有力家臣间的领地纷争不绝。景虎被各种诉讼纠缠得心灰意冷,于弘治二年三月,在给自己老师父的信中留下了“功成名就,急流勇退”之语,宣告隐退,欲独自一人前往山野出家。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晴天霹雳般地令家臣们大为吃惊,来自琵琶岛的强势人物定满大人慌忙召集重臣商议,以“景虎乃越后统合之中心,舍此无人可内服众将,外御强敌”说服了其他人,驱逐了欲乘乱谋逆的朝秀,极力恳请景虎复出。
据说景虎厌恶使用计谋来取胜,认为这样取胜方式不光明正大,所以作战模式永远是正面攻击。而他的宿敌信玄则是恰恰相反。由于受母亲虎御前的影响,景虎自幼崇信佛法,终生不近女色。元龟元年,他得到高僧宗谦的一字而改法号“谦信”,并于天正二年十二月剃发而为密宗法印大和尚。
我的朋友小六,当年是他最后的近侍。小六才貌双全,为人精气内敛,很得他喜爱。他去世后,小六经历过“御馆之乱”等种种磨练,成为春日山城重要的人,改名“兼续”,头盔上打出“爱”字,辅佐谦信的姐姐仙桃院之子景胜。
谦信与信玄这一对宿敌虽然有很多的不同,他们两人却都有很好的姐姐。信玄的姐姐“定惠院”嫁给了东海的还俗和尚承芳,虽然很早就病逝,毕竟生下了长公子氏真。我那老家翁信虎大人高兴地去看望女儿和外孙的那一年,被他留在甲州的所有儿子和家臣们放逐了,拒绝他回来,只提供一切生活费用,让他留在东海女婿家养老。
当然,他也依旧不安份。这位奇怪的老爷爷虽然活了八十来岁,却过上了近半辈子颠沛流离的流放生活。从东海到洛中又到信州,他快乐地玩耍和闹腾,但只是看上去如此。其实他一直都在“白头人送黑发人”。先是嫁到东海的女儿病逝,接着连女婿也战死了,然后他喜爱的儿子信繁殁于“八幡原之战”。再后来,就连放逐他的信玄也离世。他们两人的感情很复杂,有信玄这样一个儿子,却让他老人家无论身在哪里都感到光彩而自豪。即便洛中的公卿和将军,也因而巴结他。
那时候我们出嫁都很早。不论是信玄的女儿,还是我,都是早在孩子的时候就嫁去了夫家,并且丈夫也是小孩子。比如田村爱,十一岁还不到就嫁给奥州那位晴宗大人的孙儿“独眼龙”,当时他也才十几岁,从小就不安份,长大后更爱搞鬼。这个家伙是我见过最爱搞鬼的能手,我喜欢他的女儿五郎八。当然,我们总算是儿女亲家,不过他仍然搞鬼。
由于出嫁早,我们都是在夫家长大,跟丈夫一起成长。我和夫君忠重就是自幼一起跟随那位奇怪的老爷爷在颠沛流离中成长。
如今回想起来,倘若不是从小跟随这位老爷爷四处闯荡,并且从中历练出不一般的心境,未必能捱得过将来更多的颠沛流离和意想不到的种种磨难。
尤其是夫君战死之后的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就连时间也变得模糊了,甚至虚实难以分辨。后来,我时常在庵堂回忆,那些曾经模糊的画面却变得越来越清楚。我觉得,所有这些也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论虚与实,合在一起,才是我的生涯。
许多年来,使我魂萦梦绕的,总是记忆中那些人,最重要是他们,而不是那些事。至于其中有的没的,我觉得那些经历过的奇事反而不那么重要。譬如那个瘦弱之人的身影,迄今我还忘不掉。印象中,这个人总是跟那些奇怪的记忆连在一起。我们似乎一直总在寻找他。记忆中那段河越往返穿梭的奇诡之旅也是这样……
许多受惊狂奔的马匹冲撞而来之际,有人拉着我溜进慌乱走避的人群里。我正要挣开手,听见那人低声说:“在下来迟,小姐没事吧?”我听出是正信的声音,就说:“简直难以置信,你到现在才冒出来。”
正信说道:“这里人多,不好找。”随即我听到另一人诉苦道:“从后边一路找过来,每段路都跟走迷宫一样,几乎走到吐。没有那只蚊子带路就是不行,太难走了!”我听出了有乐的声音,忙问:“他去哪儿了呢?”
黑眼圈之人在昏暗中作声道:“我在这儿。”有乐啧他一声:“人家没问你!”然后问我:“是问那只蚊子对吧?”没等我回答,黑眼圈之人就郁闷的说道:“那个语如蚊鸣的家伙吗?又不知去哪儿了,害我们找了一整晚。”有乐说道:“也不是一整晚,天还没亮。你的毛病就是太夸张!”
我忽有所见,就指着前边一个脸缠白绢、只露双眼的家伙,说道:“好像那个小和尚……”正信忙拉我避开,低声说道:“不是他。刚才遇到了不少这般装束的越后武士混进河越城四处搞事,显然是为了接应他们小主公脱身。在马棚那边还差点儿跟我们起了冲突……”
果然,那个脸缠白绢之人很快又闪进人丛里不见了。我问:“马棚那边是谁放的火啊?还把马往这边赶,踩到不少人了……”有乐笑道:“还能有谁?最擅长四处煽风点火的是哪一个来着?”正信瞪他一眼,低哼道:“反正不是我。不过我有帮着往这边赶马。”有乐说道:“正信还想往马尾巴上点火来着。你说他有多坏?”黑眼圈之人称然:“我一直就觉得他很坏。”
有乐笑道:“并且我还阻止了他想把老农耕田的那些牛拉来搞‘火牛阵’这种残忍的企图。”正信瞪他一眼,低哼道:“若不是急难找到足够的牛,你能阻止我?”有乐改口道:“劝阻。可不可以这样说?”正信顾不上与他耍嘴皮子,手往一个方向指了指,皱着眉说:“不好!城门关上了,那些兵卒四处在搜捉趁乱溜走之人,咱们须找个地方去避一避!”
有乐环顾四周,懊恼道:“找个地方避一避这个提议虽然好,但为什么我们非要回来这个地方面对这个可怕的神像呢?”
我也感到不安:“就是啊。先前我们就是在这里被许多兵追着跑散了的。那个舌头很大条的家伙还捉住了我,硬要把舌头伸进来……”有乐一听就恼道:“啊,竟然有这种人?舌头比我还大条?”说着,伸出舌头给我们瞧。
正信掏出一双随身携带的筷子,啪的把他舌头打回嘴里去,才哼了声说:“下次再看到那个家伙,我一定揍他的舌头!”黑眼圈之人愤慨的说道:“对。我也不会放过那条无耻的舌头!它再敢伸出来试试看?”越说越来气,就捡起地上一块砖,提掌打了好几下,血淋淋地劈成两半。有乐捂着嘴,一时作声不得。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刚才那个皱巴巴的条形物是你的舌头吗?”有乐捂着嘴,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我问:“可不可以再伸出来给我看一下?”有乐瞅了瞅正信的筷子和黑眼圈之人的血手,目露惧意地摇了摇头。
“先前看见这儿本来还有好多人在拉巨像,”我环觑四处,不见别的人影,就纳闷地问。“这会儿怎么又没人了呢?”
正信拿着筷子走到巨像座旁瞧来瞧去,说道:“起火那会儿,想是趁乱逃散了罢。”我问:“你去那边要做什么?”正信回答道:“避免迷路的老习惯。我就是忍不住要做个记号。”有乐忙凑过来瞧:“倒要看看你做什么记号……咦?你拿筷子往墙脚乱划,然后撸进我嘴里,这么不干净先不提,瞧你划了多少记号在这里,密密麻麻一大堆。什么时候划的这许多‘正’字在墙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