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随即吟诗句:“元代王恽《李相师诗》曰‘雾隐云驤虎豹文,眼中历历说承恩。’”走到我跟前,若有所思地又吟出一句诗:“宋代叶适《罗袁州文集序》曰‘蔚豹之泽必雾隐,孔鸾之舞必日中。’”
然后面朝门后,吟哦:“唐代薛能《孔雀》诗云‘曾处嶂中真雾隐,每过庭下似春来。’”投眼望去,却没瞅见黑眼圈之人身影,甫一转面,立刻被敲了脑袋。
黑眼圈之人从他身后转出,愤然道:“听你一下子吟这么多古诗,也消除不了我被耍的郁闷与不爽!你到底是谁,直接说!不要舞文弄墨这么风骚……”越说越恼,抬手作势又要卯头,那瘦弱之人忙后退开去,说道:“你来历不明,姓名不详。不过剑气厉害,而且据我观察,也算得是个明是非、有担当的好汉。”
黑眼圈之人听得舒坦,就收了手,转去光线照映之下,负手而立,仰天憬然:“虚名只是浮云,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那个名叫青篁的姑娘瞅着不由纳闷道:“这都是什么奇男子啊?师叔,要不要拿去喂猪?”有乐笑道:“姑娘,合该拿他去喂猪。每次他这样,都搞到我一身鸡皮疙瘩乱冒了……”
那瘦弱之人摇头道:“都不要喂给猪吃。尤其是这几位,已查知确乃大膳大夫家的神官夫人,还有那边的安房守家人,全是自己人来着!不过听说安房守这厮向来有首鼠两端之风,我还不是很信任他们……”信幸忙道:“哪的话?家父一心只愿至死追随大膳大夫,以效仿我们幸隆公那样建功立业,光我家门。”
那瘦弱之人哼了一声:“走着瞧。”随即扬长而出,身影消失在雾林之中。
望着那瘦弱之影消失的方向,有乐不禁纳闷道:“是我一个人糊涂了,还是你们全都犯糊涂了?先前记得他明明不是……”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转面望了一眼雾林,在门边笑道:“师叔他不糊涂的时候还是很精的哦,我原本生怕他又犯糊涂了呢。还老是闹着要撞什么墙……”有乐郁闷道:“他犯什么糊涂?我看应该是我们这几个犯糊涂才对!凭什么他是你师叔啊?你看他那么虚弱,走路都要摔的样子……”
说着,提起手来,问道:“还有我这手,怎么解决?”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蹙眉道:“你的手有事吗?”有乐啧然道:“不是先前遭你毒手了吗?解药呢?”青篁瞧了瞧他的手,笑道:“都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随即转面望了我一眼,伸手牵住我的腕掌,说道:“神官夫人,咱们走。我不想再看见这些怪怪的家伙……”
我说:“我们要一起来一起走的。”晃手之间,腕链缠绕她手。趁那姑娘一怔,有乐、黑眼圈、正信三人齐将她和我一起拉了过来。
我刚收了缠链,拢回袖中,忽然他们三人之手全被一条珠链纠缠,急挣不开,只见一袭青白相间的布袍之影晃移而过,将我和那位名叫青篁的姑娘拉到了门外。
信幸变色道:“千手缠?幸好我们还没出手,不然……”话声未落,倏见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又闪进棚内,飒收珠链之际,袖风荡击,扫得正信他们三人跌步后退不迭。旋即又转身出掌,猝击正信胸前,趁他退后撞柱,伸手扼住其喉。袖褪之际,见其仅有四指,整只手全是斑驳疤痕。有乐惊咋了嘴道:“莫非这就是……咦,青玉镯呢?”
青篁抬手晃了一下,随即啪的把有乐打翻在地,伸足踩住,说道:“师娘早就把青玉镯给了我。怎么,你敢打歪主意吗?”有乐皱着脸瞅见她腕间所佩青玉镯,郁闷道:“师娘?不是说这是毒林尼的标配吗?还有,你的手为什么也是四根手指啊?”
青篁蹙眉道:“凭你也配提我师娘的名号?”提手微晃,飒一声响,腕上青镯霎变成串,环环相磕,沉势下捶,往有乐胸前撞击而落。
我正要晃手再使链缠之法,忽听身后一人叫道:“不可!”青篁见那人在一众披蓑衣的身影簇拥下赶到,便冷哼一声:“回头算帐!”飒收回手,腕间镯影晃变归一,笼入袖中。随即掴了有乐一耳瓜子,响声清脆。
有乐转脸过来,瞧见有个红鼻老头率众在我身后躬拜行礼,说:“又闹哪出?”我待那姑娘收脚后退,正要上前去搀他起身,耳听得身后那老头喏然道:“老朽便是此间主人竹园叟,听闻神官夫人莅临,不胜欢喜!先前一干小辈们不识尊驾,有所冒犯,全是小老儿我之罪!”
我蹙眉转身,见跟前黑压压地竟然跪满了许多人,不由纳闷:“你有何罪?”
“罪大得很!”红鼻老头伏地抽泣道,“这整片地方,承蒙神官大人恩赐,小老儿一门大小以及附近流离失所的乡民才得获容身安家之处。当年恩赐给我们这个地方的时候,正逢春祭,夫人也一起出席了山乡大典,委实神采照人。我们听说,这还是夫人的意思,才这么快把这块素有纠纷之地判给我们,而不给那几个豪族又占便宜……”
我隐约回想起来,不由又眼圈潮湿,说道:“那你们应该感谢的是我夫君忠重大人。他把那两座山、那条河,还有这几块地全判给了你们,后来三河兵打过来的时候,先给拉拢去的就是那些心怀怨恨的豪族,使我夫君被围攻之时孤立无援。”
红鼻老叟哽咽道:“蒙此厚恩,大家都很感激神官大人和夫人。连日战乱未息,此间也聚集了许多从各地逃难过来的百姓。都说可惜神官大人他……唉,不管怎样,夫人也到了这里就好了。我们商量过了,誓死也要保护夫人平安!”说着,转面叫喊:“竹助,赶快送夫人前去竹寨中用膳和休息!”
有乐忙道:“那我们呢?”红鼻老叟不理他,只是眼泪汪汪地仰望着我,跪在那儿又唏嘘不已:“夫人竟憔悴了许多,哪似春祭那天的好神采……唉,遭罪呀!遭罪!传闻说夫人陷入敌手,我们正商量怎样去设法营救,并且得到东海来的师太们援手,虽说连日也给敌军制造不少麻烦,却由于三河高手众多,还难以探近夫人所在之处。不知夫人如何得脱?”
我转面觑向有乐他们几个,说道:“能逃至此,是因为有他们相助。”有乐转面问黑眼圈之人:“你也有相助吗?”黑眼圈之人昂然道:“我的心早就跟着她了。”
红鼻老叟正要拜谢,青篁却指了指有乐,又指了指棚屋里,说道:“这一个是清洲的,里边还有个三河的鹰犬。”红鼻老叟闻言一怔,朝我投来惑询般的目光,我告诉他:“我信得过他们。”红鼻老叟点了点头,起身招呼道:“既是夫人这样说,那么大家就一起用膳去吧。寨子里边准备好了,竹助!”有乐忙凑过来问:“我这只手……”红鼻老叟转身揖道:“我叫竹园叟。”随即又叫唤:“竹助!”有乐忙问:“可我这手……”红鼻老叟又揖道:“我叫竹园叟。”然后忙着叫喊:“竹助!”
一边叫唤,一边转去棚门畔探眼而觑,口中问道:“师太,你有没看见我儿竹助?”
随着飒然声响,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飘然而出,一言不发地走入竹丛间。正信原本捂着脸缩在柱旁,待那人飘袂离去,才到门边探头探脑。耳际闻得狗吠,有乐忙过来张望,叫道:“由罗?”那个狗只回头望了一眼,并没转返,却跟着那袭青白相间的袍影进了竹林幽邃处。
正信也唤了一声,见没理睬,不由恼道:“叛徒!”有乐也跟随其后,朝那个狗唾骂一声:“不讲义气!”黑眼圈之人也走过来,朝林中犬影愤然指斥:“狗东西!”随即信幸走过来,朝林中犬影摇了摇头,鄙视的说:“狗贼!”竹园叟跟在后边纳闷地瞅着他们,不由奇道:“你们为何排队骂我养的狗儿阿良呢?”随即叫唤:“阿良,你有没看见竹助?有就带他回来。”
我们跟随竹园叟一帮人往他们寨子走去的时候,有乐自揣他惦记之事,挨到正信身旁,低声问道:“刚才那个是谁?毒林尼吗?她有没认出你来?”正信似是回想起棚中情形就惊犹未定,不时环顾四下,虽是没看见那袭青白袍影悄随在后,仍惴然道:“我怎么晓得?不过刚才我自感已然命悬一线,若不是危急之际,信幸身边那两位朋友分伺两翼,悄构进取之势,让她觉察到了,因须分心防范,才没猝下杀手。说来还真是好险呐!”
言及此处,又不由的转觑一眼身后。迎着他投来的目光,跟随信幸的那个名叫佐助之人冷哼道:“我们不是朋友。不过同处危难之境,敌忾之心还是要有。而且我觉得那个尼姑不杀你,未必是因为我和佑卫分从两侧旁伺之故,料想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