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总觉得这一滴泪,是小松留下的。他们从未见面,却有了情。命运便是如此弄人,有了情,却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甲州战火刚息时,听说信忠有意正式迎娶落难中的松姬,而松姬也欲至京都觐见信忠。正当要启程之际,松姬得知信忠和他的异母兄弟胜长、还有叔父长利一家、以及随后的信澄被杀害的噩讯,她黯然于二十二岁时剃发出家,法号为信松尼,为自家一族和她的未婚夫祈求冥福。
有一次,我悄悄避开好妒的霸道媳妇阿江,溜去看望松姬与异母的姐姐受托抚育我那位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养子在外面私生的老四正之。松姬含泪跟我说起她法号“信松尼”的含意:“你们没猜错。信,是信忠。松,是小松。”
我们家灭亡时,松姬带着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逃到金照庵里。此后她在仕于三河的甲州遗臣帮助下,建立了八王子信松院,在那里与异母的姐姐一起养育了三个侄女,还受托抚养了我那位养子私生的小孩。这位了不起的女子死于元和二年,享年五十六岁。整理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之时,发现还留着信忠当年的书信和定情之物。
她那个异母的姐姐,就是梅雪居士之妻。大膳大夫的这个女儿当初一个劲儿地怂恿丈夫梅雪居士背叛胜赖。结果她丈夫没了、孩子没了,家也没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位右府大人几个孩子里边,虽然信雄这厮后来会和我打交道越来越多,甚至我还为他牺牲了一个孩子,而且这家伙居然是我这辈子来往甚多的朋友之一,我每次上洛他都会不顾“痛风之苦”跑来陪伴。不过给我印象最不一般的还是他哥哥信忠。见了面才知道,信忠与我先前以为的那种残忍冷酷形象竟完全不一样。
至于他们那位被传教士称赞为拥有高尚人格的异母兄弟信孝,反而我没多少这方面的印象,能让我记住他的只是大茄子和那种形状的瓜。有时候我吃东西,见到形状完整的大茄子和那种样子的瓜,还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
记得我还曾经在席间故意拿起来模仿信孝的样子做给信雄这厮看。我以为会把戏台上唱作俱佳的这位剧界名人逗得大笑,不料内大臣信雄竟然大哭。
当时我可能喝多了,忘掉信孝被逼自杀之际,也是一身白衣、肩后长发飘散,就如我后来总爱穿扮的那样。
而在有乐他们家的时候,我的扮相却是翩翩美少年。不过我觉得在那些男人眼里,我还是跟什么都没穿一样。
有乐以为他带我回家,神不知鬼不觉,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我的身份。大概也没过几天,他们家的人就把我识穿得通透,还体现在秀吉拿出来摆在那儿谈论的“甲州征伐”作战筹划里头。这让我很不高兴,心意既决,不管怎样都想从这里逃走。
我从亭子里出来,打算片刻也不停留,直接从这家里跑出去,到外边找一匹马,骑着奔回我的故乡,即便那里眼见得沦为战场,而我本来就不顾一切地从那里逃出来。
原本是这样想好了的,不料刚出来亭外,走没几步,几个小姓就迎上前问:“殿下要去哪里?”
我当时不禁心下“哎呀”一声,暗感纳闷:“殿下?认错人了吧?怎么改口喊我作‘殿下’了?”
于是我说:“我又不是什么殿什么院,唤作‘夫人’我都听得很勉强。你们再来个‘殿下’,我都要晕倒了。”
小姓低着头跪拜道:“可是,家主信忠大人刚才吩咐了,说殿下在亭子里享用茶点,让我们好生侍候着。”
我听了不禁好笑:“他说他自己吧?我能算什么‘殿下’?茶点殿下吗?还是饭桶殿下呢?”
小姓面面相觑道:“可是……小的们听到的不是糕点殿下或者饭团殿下,刚才听到友闲大人不经意间提到的好像是说‘安土殿’。”
我的脑子里“咣”一下大响,心头扑通乱跳,这时才留意到,一走出亭子,园中的小姓和侍女全跪下了。
这让我很难相信,想起有乐那位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疯狂哥哥,怔在那里啧出一声,懊恼道:“他又搞什么名堂?我才不跟他去安土城当什么‘殿下’呢!”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扑翅疾飞般跑掉了。然而这片园子很大,外边又全是清洲势力范围,就算能变作飞鸟,料想也插翅难逃。
我跑的方向似乎是信忠提过的茶园那边,由于猝然受了意想不到的惊吓,一时慌不择路,也没看见什么茶园,反而好多地方栽种了桃树,这样遍地种下去没过多久,料想前边那片山坡就要变成桃山了。
桃花还没有开,却有些蜂儿在嗡嗡地萦转。
我看见那边桃树下有两个瘦猴儿在种树间隙搁下锄头喝起酒来,其中一个穿扮成老农模样的,我认得竟然是秀吉。
“我怀疑恒兴跟信雄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密切,”秀吉趁着酒意,小声说,“那天我去找茶壶的时候,发现恒兴地躺在树荫里的草丛里,形迹可疑。而且有信雄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一问起,恒兴就神情古怪,甚至发火。”
我本来要快步溜过去,不给他们看见,但听他们有提这茬儿,不由放慢了脚步,暗犯纳闷儿,想听他们在这儿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
“没想到恒兴这厮为了巴结信雄,竟然这样干?”树丛里另一个家伙惊讶道,“你确定没弄错吗?”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秀吉挠着嘴蹲那儿琢磨道,“也难为恒兴了,为了另攀高枝,在二位公子之间脚踏两只船,这么牺牲自己,叫我就办不到,而且我太瘦,经不起折腾就骨头散架了,最重要是信雄怎么会看上我?你知道的,我从小穷苦,只是个流落失所的农民,家里没法养,出去四处流浪乞讨,自幼没吃上几餐饱饭,营养不良,长成这个瘦小佝偻的样子,勉强熬到少年时期,要不是靠着卖那些针线和其它小用品做点挑担摆摊生意糊口,我早就饿死了。后来总算遇到主公,不嫌咱出身低贱,收留在身边,从提鞋的小姓做起,熬到今天,再艰难的日子,依靠利家夫妇的接济,加上你们一帮小伙伴的支持,混成了这样也还不差,成为主公麾下大将,正要扬名立万,怎料主公居然这么早就急着归隐,还把一切交给信忠,可是信忠似乎又不把我们这班主公身边的老部下看作他自己的人,包括长秀、光秀他们,都不免担心起将来在信忠那里还能不能受到重用。咱更糟,出身差,本来就被权六他们看不起,搞不好混不到饭吃都有可能,甚至又被打回原形,直接坠落回最底层,咱又没有恒兴那样仪表堂堂……”
我听了不禁心下好笑:“你什么眼神儿啊,恒兴仪表堂堂吗?我怎么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