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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落魄江湖(第1页)

人生当中的许多情景,霎如白驹过隙。回想年小的时候,在将军府一进一出,到了出府离开之日,回首起初刚进来那一天,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永禄八年,府中生变之后,我被师傅接去清水寺,仍然暂且留在他们那里,继续学茶艺。

有一天深夜,我见到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和尚被一群神色紧张的家伙接来山上的茶庐,他总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就算没出什么事情,也是这样子。我初入将军府之时,在他哥哥身边见到他,那会儿他就这样。师傅说,他叫觉庆,从小就在兴福寺出家。

兴福寺大约在唐代传自中土,起初由镜女王建寺。此后,成为南都七大寺之一,人才辈出。平安时代兼管春日社,威势更盛,拥有庞大之庄园与僧兵。随着义辉他们家族的时代步入式微,由于兵乱频仍,僧众纷纷自立门户,庄园又多遭豪强收掠,故寺势逐渐衰落。

因为觉庆的哥哥当上了将军,义辉被选中成为强势家臣手上的傀儡,身为弟弟,觉庆自幼就被送去一乘院当和尚。大概他从小就不知所措,因为一直任由别人摆布,命运向来不由自己掌握。

我还看到有两个更年小的和尚跟在他后面,师傅说:“两个都是他弟弟,大一点的那个是担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暠,小一点的那个弟弟叫周皓。他们的生命都处于危险当中。”

觉庆的哥哥义辉将军被谋害后,没多久他两个弟弟也被杀害。义辉将军的近侍藤孝设法救出处于险境的觉庆,他不知所措地在我父亲的帮助下,由我家翁信虎公陪伴逃往甲贺郡。在这场他家的变故中,我失去了父亲。

记得老家翁信虎公在我父亲冢前唏嘘流泪,喃喃的说:“这是什么样的父子呀!我帮助义辉和他弟弟,我儿子却支持他们的敌人久秀和三好三人众,一步一追杀,四处亡命……”觉庆不知所措地在坟前念经,直到被我那老家翁打飞他的木鱼,老家翁叹息道:“踏上了这条路,你不再是和尚了!”

从此,这个名叫觉庆的和尚不知所措地踏上了一条除了任人摆布就是逃亡的命运。后来他写了一首汉诗,表达他平生无尽的哀愁:“落魄江湖暗结愁,孤舟一叶思悠悠。天公亦怜吾生否?月白芦花浅水秋。”

痛失了兄长义辉,又失去了弟弟周暠和周皓之后,这个自幼被送去剃头的和尚不再叫觉庆。永禄九年二月十七日,觉庆还俗,改名义秋。在甲贺的惟政和伊贺的义政斡旋下,六角父子同意让义秋住进野洲之村落,在此号召天下。然而义秋等了很久也不见有能够协助他上洛的诸侯出现。他兄长那位绰号“越后之龙”的好友每当要出兵上洛,就被我家那位大膳大夫信玄搅局、死死拖住后腿。身为关东管领、声言一生忠于义辉将军的“越后之龙”谦信公,最终一事无成。

永禄十年十二月义秋移居越前,住进义景家族给他提供的一乘谷,栖身于安养寺。义景连日举办宴席盛情款待,丝毫没有着急上洛的样子。其实义景正为越前的一向一揆烦恼,同样也无力上洛。永禄十一年,义秋在越前举行元服礼,由义景给他加冠,宣示成年。并且认为“秋”字不吉利,改名义昭。义景家臣光秀为他奔走四处,最后建议寻求信长的帮助。心急火燎的义昭于是请求信长出兵。次年,清洲军护送他顺利上京,三好三人众退出京都。朝廷封义昭为征夷大将军,同时叙从四位下的官位。流放对暗杀义辉持纵容态度、怂恿皇廷封义荣为将军的前久大人。

然而信长有他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再恢复旧时代。最终被信长放逐后,虽然室町幕府已经灭亡,义昭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他要重新上洛。义昭依然长期保持着征夷大将军的官位,痛失了好朋友义继之后,他移驻纪州的兴国寺,依然保持着被流放以前的权威,甚至对京都五山的住持还有任命之权。为避清洲军追击,又移驾到辉元辖下之地,在一个名叫“鞆”的地方开设流亡幕府,史称“鞆幕府”。

此前辉元家族并没有要与信长为敌的意向,他们只是派遣了安国寺惠琼,去充当信长与义昭之间的交涉调停。在信长麾下的秀吉与惠琼进行和平交涉期间,义昭由若江城逃难。后来信长倒是对义昭回归京都之事作出了承诺,义昭却得寸进尺向信长提出归还人质的要求,结果交涉破裂。之后义昭向惠琼表达了想去辉元领地的希望,但被惠琼拒绝。原因很简单,如果接受了义昭的投靠,辉元家族必将引来杀身之祸。自感无法再麻木下去的义昭乘船冒险,突然进入辉元辖下之鞆地,这一步险棋就迫使辉元家族不得不表明立场认真站队。

义昭向鞆的移动,使一直保持中立的辉元家族迫不得已摆出了反信长的姿态。同年十一月本愿寺显如与辉元家的元春应义昭的要求举兵上洛。信长由此找到了进攻辉元家族的借口,命秀吉、光秀征伐辉元。经过一进一退反反复复的拉锯战,信长势力一步一步地向辉元领地扩张。

为策应显如和义昭,“越后之龙”谦信在手取川之战击破清洲军,但谦信公随即死去。就连最顽固的石山本愿寺也因力竭难支、不得不投降信长,清洲势力达到鼎盛。此时义昭身在鞆地仍然发出无力的呼唤。而光秀麾下家臣中诸如伊势的贞兴、蜷川的贞周等人多为昔日室町幕府的幕臣,他们念念不忘旧主,听到了义昭无力的召唤。我家灭亡的那阵风雨飘摇骤剧之际,我不止一次看到这班昔日曾与我家翁一起陪伴义辉将军的老伙伴流着泪对光秀说:“人不能忘本。”

然而时势一变再变之后,没想到最终我遇见的当初那个年轻和尚觉庆,后来又当了和尚。秀吉成为“天下霸主”的年代,义昭辞去了征夷大将军之职并且重新出家,法号昌山。为抚慰之,会做人的秀吉让朝廷给予其与皇族同等的待遇。往日的将军感慨万千,十几年的流亡生涯早已削平了复兴家业的雄心壮志,义昭再次出家。他跟我说:“已奋斗过,输也无憾了。”

这个从前叫觉庆、后来叫昌山的老和尚尽力为秀吉与义久家族之间讲和的时候,我也来到了义弘身边,在殿堂前做完劝说归顺的表面表演之后,义弘和幸侃拉我去他们家后园里面,我们一起紧锣密鼓地进行应对即将开始的“九州征讨”作战筹划。那段日子,我通过跟随身后的正纯,秘密与家康身边的正信保持联络,我们不希望九州被秀吉吞掉。要帮着义久兄弟先打疼秀吉这个“天下霸主”,然后通过讲和谋求表面归顺。这个策略,就是家康“小牧长久手”的策略。

义弘和幸侃布下杀阵,以勇猛的颖娃家悍将、年仅二十九岁的久虎之奋战而死,搏杀十河存保等诸多秀吉与四国联军名将,吓得有勇无谋的仙石秀久抛弃诸将一路逃回四国。被这般丑态所震怒的秀吉,没收了秀久所有领地,放逐山野。后人大多以“天下第一的胆小鬼”来责骂仙石秀久。然而秀吉养子秀次、甚至还有爱将堀秀政在“小牧长久手之战”又何尝不也如此落荒而逃?

从前叫义昭的老和尚昌山在促成秀吉与九州和解的期间,对秀吉的印象又有所改善。秀吉还给了他一万石封地,他十五年的归京夙愿终于得以实现。从此昌山常跟着秀吉出征。放弃了“征夷大将军”称号的昌山随秀吉转战各地,成为世人眼中武家之栋梁。庆长二年因肿疮之病去世,享年六十一岁。

“幸侃不靠谱,”信包抹了一下俊俏小胡子,起身拿了半瓶红酒,取几个杯洗了洗,分别置于我们跟前,倒酒时冷笑道,“身为九州那边的家臣,我看他也跟我们这边的秀吉差不多。让人信不过!”

“可你这番酒不就是秀吉送的么?”信照拈杯品尝红酒,咂嘴说道,“他送你一箱,才送我几瓶。对你够意思了!”

“几瓶红酒就能把你收买了么?”信包以瓶就口,饮掉剩余的酒,翻了翻眼,夹烟卷儿落座,说道,“他送一车,我也信他不过。这些人跟谱代家臣不同,他们都投机得很。只有谱代,才是跟我们绑在一条绳儿上的蚂蚱。不过这年头的谱代,也越来越不靠谱。分封到了外面之后,个个脱缰之马,不野也野了,谁能拴得牢他们?”

“送了我两瓶,”长利伸着手指,小声对我说。我瞥他一脸心满意足的样子,只是抿嘴微笑不语。信照拍长利一下,笑觑道,“都跟长利这样就好伺候了。信包不好伺候,似乎也对谱代家臣颇有微词,你不会是暗指分封越前的权六老爷子罢?他一车一车的地方特产和亲手做的腌菜没少拉回来给你吧?拉我那儿搁着成堆了……”

“送了我两车,他做的腌蒜头和辣韮很好吃。”长利伸着手指,心满意足对我说。我瞥了瞥他,只是抿嘴微笑。信包伸嘴到炉边点烟,摇头道,“算了,先不说这些了。谁忠谁奸,不写在脸上。板荡识贤臣,日后见真章。”

信照纳闷道:“吃喝这么高兴的时候,你为何忽有这番感慨之言呢?”信包吸了口烟,吞吐烟圈儿成串飘浮而出,仰着头说道:“你就当我喝多了啊,有时候我觉得那些被流放的才是真忠心。林秀贞、信盛、以及信正的舅舅一家,还有那个说赶走就赶走,说召回来上战场就乖乖回来当炮灰的丹羽勘介……你看看林秀贞、信盛,给我们家干了一辈子,如今一把年纪了,净身出户,赶他们走,可有怨言?无非哭着离去,流落在外,多少老年人熬不过一年半载就病死于山野?尤其是信盛,他可是曾经侍奉我们家两代的老臣。信盛用兵冷静,常被委以殿后的重任,因为善于指挥撤退中的部队,与擅长进攻的胜家权六并驾齐名。早从桶狭间之战在善照寺寡兵与义元大军奋战以来,参加我那位当家兄长指挥的所有战争,几乎从无缺席。自从伊势长岛对战一向宗徒显得力不从心,然后又久攻不下石山本愿寺,信盛及信荣父子两人竟被流放山野,信盛熬不过一年就死去,才五十五岁。”

“自从三方原增援家康大败开始,信盛的运气就不好啦,”信照夹虾肉球儿给我,也放一颗到自己嘴里,咀嚼道,“从那次起就急转直下。信盛率领三千兵,去三方原支援家康,看到甲州军攻势如此猛烈,信盛率先撤退,致使平手泛秀阵亡,一门死绝。这之后信盛越来越没胆气了,什么叫‘夺气’?这就叫‘气为之夺’。当然我们兄长对他不满,也是积少成多。后来信盛在流放中死去,兄长反而过意不去,又将他儿子信荣召回来,让他返回仕奉信忠。古人常说‘伴君如伴虎’,你看史书上那些朝代,动不动就砍脑袋、甚至满门抄斩、株连多少族,咱们兄长只是把这些人流放,相比起来算仁慈多了。”

我小声问道:“前次听秀吉告诉有乐,还以为刚刚发生没多久呢,怎么他竟死了呀?”信包拈筷子啪的敲开信雄朝我脚边晃近的大脑袋,说道:“差不多快一年有余了吧?有乐出去跑一趟回来,还以为信盛、林秀贞他们仍在家里呢。糊里糊涂,懵头懵脑,对谁的死活都从来漠不关心。你知道他小时候有一阵子去跟义昭那个弟弟玩耍得很好,结果那个玩伴被杀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既不惊讶,也看不出悲哀。就那谁,你还记得吗?叫周暠还是周皓那个……”

“周皓应该是小一点那个,”信照夹蛙肉放我碗里,吮着筷子说道,“记得我那时也跟其中一个玩耍过。想不起来是周暠还是周皓了,总之他们俩人很相似。义昭这两个年小的弟弟竟然全都被久秀他们杀了,也真够狠的。我听说是义荣叫人杀了一个,久秀也诱杀一个。后来久秀的手下追杀逃出京畿的义昭,还跟你父亲和信虎公干了一仗,听说很惨烈的是吧?”

“率队的是柳生宗严,”信包搁箸抬眼,向我投来若有感触的目光,说道,“我听闻他不忍赶绝,目睹了你父亲‘筑后守’大人力战中铳,仍然浴血奋战,掩护信虎公与义昭撤离。据说宗严突然出手,斩杀了同行的刺客,一个不留,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被久秀猜疑,还给宗严穿了小鞋,没少吃苦头。我兄长闻知你父亲如此身故之事迹,当众竟红了眼圈,眸中有泪花。从此在他心目之中,你的份量似更不同。”

柳生庄的庄主宗严,并不甘于只在垂柳荫下做一个土豪。他曾是阳舜坊顺庆及后来三好长庆的家臣,与三好家翻脸后又成为信长进入久秀领地的向导。宗严与久秀属下的多武峰众徒作战时被射中拳头,随即在返回柳生谷的归途半路坠马生命垂危。那时我和流浪的家翁信虎公遇到他,陪伴他至痊愈。听闻其长子严胜于辰市合战中被铁炮重创后无法挥剑,备受身心创伤打击的宗严退隐。但其实只是托病引退而潜心研练剑法,宗严起初向“一刀斋”学刀,其后跟随“神取”学剑。自从遇见剑术大家信纲,宗严先败于其弟子丰五,随即请求与信纲再战,败于信纲。从此宗严心悦诚服,成为信纲的弟子,不久后领悟“无刀取”的奥秘,成为畿内第一的剑豪。

他第五个儿子宗矩日后成为兵法大家,起初在我身边,随后成了秀忠的剑术师傅,跟随将军秀忠一同出兵征战,守护在他的身旁,深获信任,受封从五位下的官职,负责监视各诸侯。宗矩晚年仍持续受恩赏,官阶晋升至从四位下,领地达一万二千五百石,得以位列“大名”。秀忠去世后,因见我出家无聊,宗矩亲自拉来一车我喜欢的书籍,还让他的友人泽庵帮我将这些有用的书推而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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