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谁,”三少爷挖着鼻孔说,“李鸦儿是个混蛋。而且是个只有一边眼睛的混蛋。淮南那个名叫杨行密的家伙很想看看李鸦儿这混蛋长什么模样。于是杨行密找了一个画师,假扮商人到河东伺机偷画李鸦儿面貌。不料画师到了河东,立马就被事先得到密报的河东兵捉获。李鸦儿起初有点生气,对左右说:“我少了一只眼睛,招来试着让他绘画,看他要怎么画我。”等那画师一到,李鸦儿按着膝盖佯怒道:‘淮南派你来画我,想必你是画像高手,如果今天画我画得不好,那么这里就是你的死地!’画师磕拜毕开始画。当时正值盛夏,李鸦儿手拿八角扇,画师因此画成让扇角正好遮住了李鸦儿失明的眼晴。李鸦儿看了说:‘你这是向我谄媚。’于是让其重新画,画师应声下笔,就画李鸦儿弯弓射箭,一只眼睛眯了起来,似在瞄准目标。李鸦儿大喜,于是重赏画师银两,并送之回淮南。李鸦儿喜杀,左右小有过失,必置于死。这画师居然能狡猾地逃脱,还发了一笔小财,成为趣闻。”
众人谈笑之际,三少爷坐在大柳下,自言自语地说:“这棵树应该做车毂。”大家都不做声。
门客当中有几个文士起身附和说:“应该做车毂。”三少爷勃然大怒道:“书生们喜欢顺口玩弄别人,你们都是这一类的人!车毂必须用榆木制作,柳木岂能做!”他转头对左右的人说:“还等什么?”数十人拉出刚才说“适宜做车毂”的门客全部打死。
“这个凶暴的三少爷是什么来路?”眼神疯狂之人不禁皱眉道,“李鸦儿又是谁?”
“我笔下这个三少爷,”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伸着手里的纸给他爸爸看,回答道。“就是朱三。刘崇的妈妈说:‘朱三非常人也,你们要善遇之。’朱三出身不高。他的父亲和祖父是教学之人,从未当过官。朱三排行家中老三。由于父亲早死,家贫难熬,其母王氏就带着他们兄弟佣食于萧县刘崇家。朱三长大之后,不从事生产,以豪雄英勇自许,乡里人多数对他很反感,刘崇同样不喜欢他,只有刘崇的母亲善待他。”
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既是出身穷人,为何自称‘少爷’这么嚣张?”
“我就不能自称‘三少爷’吗,跟我讲出身?”三少爷翻脸道,“把你们这帮爱讲出身的家伙全干掉!”
“那时的人爱论出身,”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翻着纸给他父亲看故事,述说道。“朱三的得力谋士李振,早年屡试进士不中,因而对这些所谓衣冠大族非常痛恨,同时也痛恨科举出身的朝士,极力主张将这些人全部杀掉。于是朱三在滑州白马驿一举屠杀裴枢为首的朝臣三十多人,李振意犹未尽,对朱三说:‘此辈常自称为清流,应当投入黄河,使之变为浊流!’朱三大笑,立即命人把这些尸体投入滚滚黄河。史称这次事变为‘白马驿之祸’。唐朝经此一变,已经完全失去了统治的根基。唐哀帝虽仍在位,实际上已经等于亡国。”
“别以为我不知道朱三是梁太祖朱温。”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折扇,又哼一声,说道。“魏晋至唐朝那一套,在我们这里仍流行。可惜我们这边没人像朱温和黄巢他们杀士大夫那么狠。那帮讲究门第出身的家伙从来尸位素餐,也只有朱温这类狠角儿才能赶绝。”
“朱温杀谁都一样狠,”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翻纸给他爸爸看,述说道,“朱温的滥杀是历史上罕见的。其一是滥杀战俘。朱温在钜野之南破敌一万余人,杀戮将尽,俘虏三千余人。傍晚打扫战场时,忽然狂风暴起,沙尘沸涌。朱温竟借故胡说:‘这是因为杀的人还不够!’随即下令把俘虏全部杀死。又遣朱友宁攻青州月余未下,朱温大怒,派遣刘捍督战。朱友宁让俘获的十余万民众背着木石,牵着牛驴,在城南推积土山。朱温破城之后,还把城中的民户全部屠尽,尸体放入清河,都被阻塞。其二是滥杀部属。朱温用法严峻残酷,战场上将校战死,所部士兵生还即全部斩首,叫做‘跋队斩’。他用这种野蛮的办法来提高战斗能力,因此一旦主将战死,士兵也就亡逸不敢归。朱温就命军士都文刺其面以记军号,军士或思乡里逃去,关津辄执之送所属,无不死者。其三是滥杀士人。文人士大夫只要能中科举的他都看不惯,出身好的更休想活命。”
“这位后梁开国皇帝曾受唐僖宗赐名‘朱全忠’,即位后改名朱晃。他也有另一面,”藤孝摇扇说道,“其实朱温特别珍爱人才,而且他这种求贤若渴的心态非常急切。刚刚接受唐帝的禅让,朱温就立刻遣官吏去民间搜寻贤良之人,特别针对身居下位有能力但没地方施展的人才,如有找到,朱温往往都特加擢拔任用。对于那些知晓朝政弊病之人所上表的奏章,朱温也大都亲自翻阅,选择一些有利的建议施行。对于权势豪族横行,朱温也进行压制。比如朱温的爱将寇彦卿一次上朝时,途中有人未来得及避让,被他的随从打死,朱温因此严惩了寇彦卿,没有因为功臣的身份而袒护他。”
“有人说他跟曹操差不多,但是更狡猾,而且比曹操无耻。”光秀垂目说道,“曹操尚知廉耻,有所不为。这位朱老三却敢无所不为。残暴不仁,儿孙不肖,又喜欢与儿媳私通,给自己儿子们戴绿帽,朱温诸子常年统兵在外,朱温乘机常召自己的儿媳们入宫,与之厮混。不仅如此,有一年朱温在行军途中得病,回到洛阳,在张全义家的会节园避暑,逗留了数日,张全义的妻女都被朱温糟蹋。张全义之子愤极要手刃朱温,为张全义苦苦劝止。至于朱温的儿子们对父亲的乱来,不仅毫无羞耻,竟然利用妻子争宠,博取欢心,争夺储位。养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长相很美,朱温尤其宠爱她,并时常想以朱友文为太子。更让人吃惊的是,朱温的儿子们对父亲的行为不但不愤恨,反而不知廉耻地利用妻子在父亲床前争宠,千方百计地讨好朱温,博取欢心,以求将来能继承皇位。”
“朱温最后还是惨死于儿子之手,”藤孝叹道,“因为朱温长子郴王朱友裕早死,称帝以来,朱温始终未立太子。他明白自己命不久矣,而其他几个亲子又不堪重用,仅有养子博王朱友文尚可成器,因而决定传位于他。朱温在床上将传国玉玺交给朱友文之妻王氏,让她去召回朱友文,事情却被郢王朱友珪的妻子张氏随后从朱温床上探知枕边风,告于丈夫,朱友珪决定弑父篡位。朱温从床上惊醒坐起,问:‘造反的人是谁?’朱友珪走入回答:‘不是别人,是我!’朱温对着朱友珪说:‘我早怀疑此贼,愤恨没有杀之。你如此悖逆,杀父篡位,老天爷会放过你吗?’朱友珪指示自己的马夫冯廷谔说:‘将老贼万段。’朱温被杀死之后,朱友珪使人将寝宫地砖扒开,挖一个坑,用蚊帐包裹其尸,然后埋入寝宫地下,即派人传下伪诏先将朱友文赐死,才公开了朱温驾崩之讯。为争皇位,朱温诸子自相残杀,后唐军乘机进逼。李存勖命李嗣源挥军攻梁。朱友贞自杀,梁将王瓒开城投降。李存勖于同日抵达,由大梁门进入汴州,后梁正式灭亡。李存勖乃神武川沙陀族酋‘独眼龙’李克用之子。李克用别号‘李鸦儿’,所部亦称‘鸦军’。李鸦儿和朱老三这对冤家宿敌恶斗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李鸦儿的下一代赢了朱老三的儿子。”
“原来李鸦儿是他,”信孝从股后拔出个茄子闻了闻,又塞回去,在旁眯着眼睛嗅手指,说道,“听闻李克勤身边有‘十三太保’,我看过的戏里演他们都很了得……”
“是李克用!哪来的李克勤?”眼神疯狂之人伸扇敲之,睥睨道,“你就爱看戏和听歌,不读书而闹笑话,开口就丢我的面子。”
“好在我爱读书,并且还写书。”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伸着手里的纸,高兴地说道,“最近想写‘五代十国’的故事,因为我觉得人们还不算很了解这些史事……”
“又搞什么名堂?”眼神疯狂之人从面色苍白的信正手里抢夺那一摞纸瞧了瞧,随即扔开,数说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人人都在摆姿势让范礼安推荐的画师绘制‘合相’,就你不安份,拿着这些纸在旁涂写什么玩意来着?一会儿说要写魏晋南北朝,一会儿又想写五代十国,变来改去,最后一事无成。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
名叫信正的面色苍白家伙蹲身拾纸,说道:“没干什么。就只趁干等着无聊,随便记述下我脑中闪过的念头,正好我要写的故事里也有一段绘制画像的趣事……”
“沦落到写东西你就完蛋了嘛!”眼神疯狂之人奚落道,“写东西如何糊口,这玩艺怎么能谋生?画东西也不能当饭吃。你以为画饼就能充饥吗?”
“我不得不谋生,”范礼安身边一个灰发蓝目之人俯身帮着拾起散落之纸,微笑说道,“即便达芬奇那样杰出的大画师,也苦于为稻梁谋。前边那句话是他说的,而且这里面有一段趣闻……”
“听听通译说故事教你做人,”眼神疯狂之人瞥视信正低头捡纸的身影,见我亦在帮忙,啧然道,“帮他干什么?你们年轻人不懂事,哪里晓得生计艰辛,从来不知死活!别捡那些废纸了,听听通译说什么……”
灰发蓝目之人述说道:“达芬奇在绘制《最后的晚餐》的同时,还在给人装饰室内房间,可能是贝娅特丽丝公爵夫人在斯福尔扎宫殿的房间。这期间发生了一件达芬奇有失风度的事情,此事被公爵的手下记录了下来:‘装饰房间的那个画家今天闹出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他因此愤然离开。’这种紧张状态或许跟写给公爵的另外一封不完整的信稿有关,达芬奇在信中抱怨他的困境:‘我非常烦恼,你本应该发现我很缺钱,而且……我不得不谋生,这使我只能中断这项工作,参与到不太重要的事务中去,而不能继续执行阁下您委托我的工作。’这项重要工作指的是《最后的晚餐》。”
“没想到达芬奇也干过装修工呀,”秀吉挠着嘴唏嘘道,“文人就是惨噢!听说‘茶仙’卢仝也是揭不开锅,随时断炊,每次吃的那顿饭都可能是他最后的晚餐……”
“在那封信里,达芬奇继续写道:‘或许阁下没有给瓜尔蒂埃洛先生更多指示,他还以为我的钱够花……如果您以为我有足够的钱,您一定是被骗了。’这里指的就是瓜尔蒂埃洛·巴斯卡皮,还有人将他称为‘公爵的礼物审理员’,即公爵的出纳。达芬奇好像没有收到某些预期的‘礼物’:所谓‘礼物’其实就是金钱,因为不是定期支付所以不能被认为是薪水。据班代洛所说,达芬奇的年薪是二千达克特,但另一个消息灵通之人却说摩尔人每年只付给他五百达克特。”灰发蓝目之人不无感慨的述说道,“在这封信中可以从一个侧面感到达芬奇绘制《最后的晚餐》时正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压力,这种压力非但没有被其他事情缓解,还一直不断加重。这是世人不了解的那个达芬奇,那个在炽热而安静的大街上大步流星走向圣玛利亚感恩教堂的达芬奇。”
“世人只道达芬奇这样的天才很牛,却哪里想到再牛的天才即便留下许多文艺杰作,他们过的却是苦不堪言的生活。”范礼安说道,“瓦萨里曾讲过一个趣闻:圣玛利亚感恩教堂修道院院长总是催促达芬奇‘尽快完成这项工作’,并向公爵抱怨这个画师如何拖延时间。得知此事后,达芬奇对卢多维科说他还在寻找一个长着极为阴险毒辣的脸之人作犹大的原型,但如果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脸,‘他一定会用那个不够善解人意、缺乏耐心的修道院院长的头部’作为模型。听到这番话之后,公爵笑道:‘那个不幸的修道院院长糊里糊涂地回到家里,还担心在他的花园里工作的工人’。”
眼神疯狂之人听了通译的转述,怔了一下,亦兴嗟道:“可见要想吃香喝辣,就别去当写东西和画东西的文人。那实在是文笔再牛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何况养活一家人。‘茶仙’卢仝要不是靠邻近的寺僧赠米,他哪里揭得开锅?好不容易去相府的朋友那里应邀吃一顿好的,当晚就出事掉脑袋了。信正,你听明白了没有?当文人还不如去当和尚,别以为我没指一条出路给你走。”
我不禁纳闷道:“他为何对自己大儿子这么不好啊?”听见我小声嘀咕,藤孝在后边以扇掩着口边,低言道:“信正的舅舅当年被主公任命为‘和州守护’也曾经风云一时,却喜爱舞文弄墨,常托辞称因眼睛不好,为主公效劳不太勤快,而备受咱们这位主公埋怨。不过我觉得他舅舅是真有眼疾,只能模糊地勉强看见近物,却瞧不清稍远些的东西。那年四月,主公派光秀、村重会合信正的舅舅率领三万军队参加石山合战,信正的舅舅原田大人竟然看不清迫近周围之敌,只顾伸头愣望结果中了铁炮而亡。以致‘苇原之战’大败,以原田大人为首逾千之众战死。受此场败战拖累,主公在石山军猛烈攻势下,困守于天王寺堡垒,遭石山军包围,主公因此陷入困境。信正的舅舅受主公之命进军木津,本是一步好棋。却受到本愿寺一方由纪伊来援的杂贺众猛烈反击,这波攻击的主将原田大人也被杂贺众名闻遐迩的火鎗队射杀,显如趁胜追击,让赖廉率领门徒一鼓作气急袭天王寺,击破明智光秀、猪子兵介的防线,使主公吃尽了苦头。原田大人在石山会战中阵亡后,顺庆在光秀的支持下顺利成为新的和州守护,但是此事引来认为自己更加适任的久秀大人严重不满,趁我们主公新败于‘越后之龙’谦信公之时谋叛。久秀大人之子松永久通迎娶十市远胜之女为妻。曾在信正的舅舅原田大人麾下,还奉命攻下了妻子叔父十市远长的十市城。同年参加石山合战,原田大人战死。久通父亲久秀再度反叛,但最终不敌。久秀于信贵山城自杀,久通亦在逃亡途中被杀。不知因何,主公把这些事迁怒于原田大人一家,将和州动荡归咎于信正的舅舅不给力之故,以致生出许多麻烦……”
“食不裹腹,你们知道什么滋味吗?”眼神疯狂之人皱着眉扫觑一班年轻子侄,冷哼道,“你们生长在日渐兴盛的我家,没有尝过苦日子是何滋味。由于我爷爷拿下津岛这块商业宝地,咱家一度不缺钱,当年我也以为不会过苦日子了。哪料一向宗四处闹事,各地烽火遍起,致使我们家收入少了。尤其石山合战我被围困天王寺,知道了苦滋味。那些天我听旁边的文士说起五代十国之史事,唐朝灭亡后,那些藩镇节度使连年混战,以致赤地千里,人们没东西吃。不少军队吃人,随军拉着一车一车盐腌的死人,充作粮食。我听后感慨,咱们这儿的人连马都不肯吃,毕竟还没饿到那份儿上。魏晋到隋唐的那些旧制,在我们这里沿承了很久。应仁之乱后,我们进入所谓‘战国’时代,各州豪强割据称国,诸侯争战不息,迟早有一天,我们也会沦落到那步田地。在天王寺,我发誓要改变这一切。然而将来怎么样,还得看子孙后代。梁太祖朱温败于后生一代李存勖,曾感叹道:‘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虽死犹生!我的儿子与之相比,就像猪狗一样!’李存勖小名‘李亚子’,他家兄弟之辈皆强于朱温后人,朱温病重之时对近臣十分悲伤地说道:‘我经营天下三十年,想不到太原余孽竟能死灰复燃如此猖狂!我看他李存勖的志向不小,上天却又欲夺我余年,几个儿子皆非其敌手,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着竟哭泣失声,昏死过去。梁太祖朱温被亲儿子杀害篡位之后,灭梁的正是李克用这一家的后继之人。”
“主公莫担心,信玄、氏康之流的后代比不上李存勖、李嗣源。”藤孝劝慰道,“谦信公和元亲他们的后继之人也皆不足为虑。便只辉元这位元就之孙尚有几分能耐,不过我看他也只属于‘半截英雄’。李存勗便是一个半截而废之典型。他血战二十年,无论哪方面表现,堪称一个出类拔萃的英明首领,简直跟李世民大帝一模一样,包括身经百战,没有一根毫发受伤。然而他的霸业只不过保持了两年六个月,就国破身死。李存勖为人轻佻,虽兵事才能确胜乃父,堪称五代杰出。其实他却是个缺乏远大眼光的人物。局势稍为安定,他便渐忘昔日艰危,奢侈逸乐,不知节用。与后梁太祖相比,远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