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则这样称颂:宗茂为人爽朗,温纯宽厚,仁德慈悲,智勇兼备,至诚至忠,堪称无人能比拟的好汉。而且对自己的功绩和作为从来没有一点骄傲和居功,他从善如流,远避奸佞之辈,从无奢侈,以恩德抚民,以义气励民,因此武士家臣们非常乐意为宗茂效命。流浪期间,他与身边家臣们每天都好不容易才有饭吃,宗茂在一次吃饭时,对家臣说:“只需饭就好,不用淋汤汁。”家臣对此感叹和欣慰,因为吃饭不淋汤汁,在诸侯豪族当道的年代,可说是下人的吃法。
在母亲宋云院和养母仁志夫人教诲下,宗茂自小到大保持着朴素之风,即使日后他得以回归诸侯之列,也不图奢华,把自己的居室建造的和家臣一样简陋。然而他对家臣很好,从来不吝分享。宗茂说:“谱代之重臣乃十分重要,每每在大战中奋战的家臣都是赌命的,平时就应该好好对待。战斗时如果士兵不能上下一心,即使兵数很多也无法胜利,从道雪公以来我们就时常以少胜多;为了要将兵将的心结合在一起,平时就应该要体恤部下,部下也要能舍身立功。”他常亲临农家,一起插秧时留下感慨之言:“农民乃国之本也,必施仁政待之,苛政只会使农民不愿劳作,间接使得国家贫穷;若农事发展得好,定会富有,但是富有会造成奢侈,应该要把俭朴当作万事的基础。”
而且他光明磊落,在我面前也毫不讳言:“家康与我虽大敌,然回归柳川乃天大之奇迹也!是故参勤、军役、奉行一日不可迟。家康一族的天下越来越荣光华美,那么费用也会越高,藩士的数目也会连带增减,会有许多土地渐趋减少的情况,当土地不够就会以名刀茶具来当做褒奖,若持续下去必定会有不够褒奖的时候,那时天下将会起乱象,必先预备好防范之举措。世间越来越安泰,生活会变的奢侈,藩士的食衣住行会变的华丽,我希望我的藩士能保持朴素并且对军役不懈怠。”
“你看,无论家康公与秀忠父子三代对他怎样加恩厚遇,”我转面笑觑身后抱着小狗由罗唯唯喏喏的诡异老女阿福,摇扇叹息道,“仍然在宗茂心底里被视为敌人。在他心目中,依旧只有宗麟、道雪才算得是他真正肯认同的主家。当年他宁可为报答秀吉的恩义不惜失去一切,这样执著的男人,世上还真不多。”
回想当时,我拜见宗茂,是为了替阿初她们的安危,向宗茂求情。后来我才慢慢了解,以宗茂的为人,就算我没去请求他开恩,城破之后他也不会伤害高次和阿初她们一家。但我还是感激宗茂,毕竟战火无情,只因有他领军破城,高次全家才得以在覆巢之下,尚能保全完卵。除了高次自己剃掉头发以外,战败城陷后他全家可以说毫发无损。
宗茂的“花之军”向大津城发动猛烈攻势之时,不仅阿初随丈夫高次身陷险境,便连高次那位绰号“京极之龙”的姐姐也被围困在城内。由于她受到秀吉的宠爱,她的弟弟高次和高知才能顺利的出人头地。秀吉死后,她移居高次的大津城。随着大津被攻落,她此后移居京都,出家为尼,住在誓愿寺。
秀吉对她的宠爱程度,可以与淀夫人相比拟。秀吉前往名护屋与小田原的时候,除了淀夫人以外,就只有带她在身边。秀吉晚年在醍醐赏花时,她所乘的轿子排在第三,次于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与生有嗣子的淀夫人。夏之阵以后,丰臣家族灭亡,而秀赖与侧室所生的儿子国松也被搜出,在六条河原处死。高次这位姐姐将国松的遗体领回,葬在誓愿寺。她后来也安葬在这里。
“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肚子好饿!”我正想事情的时候,身后有人说道,“主公祭祀先人之后,往往没忘记拉着有乐顺便给政秀大人烧一柱香。他老师自尽那年,主公心情不快,带着我们一班近侍去堺市游逛。回来的路上,在吴服街后边一条小巷子里,听到院落中有小孩哭唤道:‘天已经很晚了。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家里没东西吃,我肚子好饿!’友闲等经常路过这条居民小巷的人说,那家人平日就是这样,父母出外打牌,常年晚归,却抛下年小的孩子在家挨饿。当时天已经很黑了,邻近的人们已入寐。那孩子在他家门口对着水缸哭唤,我们见了奇怪,有人就问他:‘为什么朝着缸里喊爸爸妈妈?’那孩子说,他父亲从小就告诉他,只要一直朝缸里叫唤,最终爸妈总会回家的。”
“主公勃然大怒,”我转面聆听那人述说,“就让我们一起坐下来陪那小孩等候其父母回家。直到很晚,快凌晨的时候,那孩子的父母才陆续回来。挨主公好一场训斥,主公忿然说:‘生了孩子,就不管不顾了?像你们这种混蛋,要孩子干什么?’他之所以恼火,也有由来有故。早前他曾听说堺市有个小女孩被父母丢在家中多日,幸好家里还有一袋米,她每天就自己煮点白饭吃,却没有菜,就这么捱过了许多天。主公听了之后很不开心,让我们去打听那小女孩下落,要设法接济。”
“主公身边的许多小孩和随侍左右的小姓,其实就是这样来的。”那个白面微须之人叹道,“除了他收留的故人之子,其中既有捡来的孤儿,也还有些孩子被他们的父母送了过来,让他们孩子自小到主公身边,反而能获得很好的照顾,受到更好的教育,跟随主公历练,更容易有出息。主公的这些小姓,包括矢代胜介、伴太郎、伴正林、村田吉五、汤浅甚介、小仓松寿、森兰丸、森力丸、森坊丸、小河爱平、高桥虎松、针阿弥……个个对他死心塌地,矢心不渝。”
“我也是从主公身边混出来的,”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走过来说道,“菅屋,你不去跟信忠公子忙正事,拉着团平八、新五郎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白面微须之人说道:“信忠公子让我们护送铃夫人回来。由于事忙,他已和贞胜父子三人先去京都了。你们听说了没有?谷忠澄意欲上朝为义久家臣桂忠诠指责宗麟空袭他们领地、轰炸其城堡之事进行调解,这事搞不好又要引发九州新一轮战火……”
“他用什么空袭,用鸟去炸吗?”眼神疯狂之人闻声转面,睥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真服了义久他们,一心要为发动战争编借口,‘空袭’这个说辞也捏造得出来?宗麟无非有一门巨炮,给他取个名字叫‘国崩’,那个炮是固定在城堡上的,就算已然批量生产,这样沉重的巨无霸也飞不起来呀。他用什么空袭到那么远的地方?”
秀吉在旁挠了挠嘴,似是想到什么,小声说道:“主公啊,宗麟他会不会……”
“白面微须的这位是菅屋长赖,主公的奉行众之一,”名叫秀政的白净小子笑吟吟的在我身边说道,“菅屋啊,你面前此位便是她了。总说要跟人家学茶艺,见了面也不赶紧先行拜过?”
“正有此意,”白面微须之人连忙向我拜见,秀吉啧然道,“菅屋你和秀政别打岔!主公啊,你看宗麟他会不会……”
“会什么会?”眼神疯狂之人伸扇敲之,冷哼道,“还不赶快去找宗麟回来?我不信他能飞到九州那么远,居然去轰炸人家地盘,他用什么轰炸?二踢脚吗?先找到他再说。还有啊,光秀你这家伙怎么不把谷忠澄拉住,让他去京都凑什么热闹?你以为他真想去调解吗?这些家伙全是说一套做一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元亲他们家巴不得在那里拱火,把火拱起来之后再递刀子……”
“我看不至于吧?”光秀不安地说道,“谷忠澄向来是元亲家中的主和派,倾向的是宗麟,而且与我们友好。他去调解肯定是帮着宗麟暗踩义久他们家……”
“这样的调解能有诚意吗?”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抱着倾向,各有立场,能调解出什么和局来?听说辉元家族也声称已派人出面斡旋,无非全是嘴上说着漂亮话,各帮各的小伙伴,你以为义久看不出来吗?像你们这样全在那儿胡搞,九州的战火是平息不下的。知道我为什么不理那个谁吗?”
“主公指的是不是那个绰号‘关东之鬼’的佐竹义重?”秀吉挠嘴探问之际,旁边有几个小姓交头接耳,“究竟长得像徐锦江的那人是谁来着?”
“便是义重这家伙!”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想搭理他吗?他明明是倾向于甲州,受胜赖委托来找我说情,扯什么居间斡旋,无非要忽悠我放过胜赖一马。既是已知其来意,我为什么要理他?先征伐胜赖,回头收拾辉元,以及元亲,最后才去搞定九州,抚平天下,这个次序不容打乱。因而任何人休想我这个时候出兵干涉九州之事,宗麟还须再撑多些时日,他若实在打不过,就帮他先跟义久讲和,好好谈出和局来,稳住义久家族,熬过这阵子再说。光秀你去拉住谷忠澄,别让他们元亲家族胡搅乱拱。”
“烧烤大会开始了!”秀吉和几个油光满面的家伙拿着搅棍拱着火,叫嚷道,“主公啊,大家快过来吃烤羊。三河殿送来的羊,烧烤起来格外鲜嫩多汁……女眷和小孩儿们若是不爱烤着吃,可以去邻院那边吃羊汤宴席。听说已然摆了好几十桌。秀政,你领她们去!”
我慢慢想起来了。信包也跟着去女眷那边踞席而坐,还取出红酒,给我满满的斟了一碗。我饮着甜甜的红酒,听见信包转头朝后边叫嚷:“杯呢?说好的杯具去哪里了呢?喝红酒,不拿我那些杯来怎么行?你看用碗盛,没倒几碗就完了。幸好我还有整箱,快去拿来……”
我不知不觉喝了一碗清凉的红酒,觉得跟糖水差不多。有乐把他跟前那一碗也推给我,说道:“我不喝这个甜甜酸酸的东西,赖乡!你去拿我屋里那些果酿来……”信包啧然道:“我这些也是果酿,你怎么喝不惯?法兰西的葡萄酒来着,别看它甜,照样能上头。”
“上头是什么意思呀?”听见我在旁啜着甜酒小声问,信包转面说道,“多喝一两碗之后,你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由于想破头也想不起后来的情形如何,现在我知道什么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啊?”我正自纳闷何以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有个人从树后蹦出,说道,“又放我鸽子是不是?”
“什么鸽子啊?”我抬眸愕问。没等我瞧清,那人将我抱住,在耳边吃吃地笑道,“小滑头,你总爱扮成我以前的样子,存心想勾引我来钓你是不是?”
我在怀抱中不安地挣扎道:“糟了,我身上有……”那人似亦觉察气味有异,惊问:“什么味?”我无奈地苦笑道:“你都是生过两三个小孩的人了,对于这股味道应该不陌生呀。”
“哎呀,没想到我也跟你‘同流合污’了,”那人难抑懊恼道,“你是不是刚才在曲廊那边抱过那两个小屁孩了?看,连我也沾了一身臊,噫!还有‘米田共’的气味……”
“什么是‘米田共’啊?”我忍笑问了一声,那人难掩郁闷道,“就是‘糞’。又称‘黄金’,然而本义是‘屎’,属于气味不佳的排泄物。俗称‘大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