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蹙眉道:“抹大拉。”
信雄纳闷道:“什么啊?”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她自称是来于‘抹大拉’这个地方,名叫丽嘉。”
有乐凑头来问:“什么拉拉?”
“算了,不跟你们说啦。”那个肤色微黑的高瘦女子转过脸去,迳自面对更多逼近的刀丛。慈祥老者微笑颔然道,“我听说你是公主身边那个来自叙利亚一带的女人。曾经是奴隶,由于艺业过人,卖到拜占廷,由皇亲贵族推荐,获得帝召,要看你技艺是否果真如传闻所言。那日你一袭白袍,赤足登殿进宫见驾,面对皇帝洒然无惧,纵使双手互扣长链镣铐,仍能一剑连挑十余位宫廷铁卫,震惊殿堂群臣。于是皇帝为你解除枷锁,破例收为侍女,让你陪伴公主身边。”
信雄蹲下来瞧了瞧,起身转面,小声说道:“黑脚。”信照手中青蛙落地,弯腰拾取之时,歪着头从袍后瞄一瞄腿足,直起身说道:“皮粗。”
信孝侧觑道:“其蹄瘦削。”有乐抬足比了比,在后边低声说道:“其爪竟似大过我。”长利憨笑道:“她两只手也很大。”
宗麟瞪他们一通,低哼道:“那是你们不会欣赏。其实粗糙也有粗糙之美!不论黑脚白脚,能踩得死老鼠就是好脚。不管黑足白足,长相漂亮就是好足。纵有再好看之足,如果那张脸难看就糟了。此女虽然皮肤黝黑,脸并不难看,身段也够劲。况且人家是劳动妇女出身,手脚比你们这些娇生惯养之辈显得粗大,我看也很正常。而且她个头高过你们,年龄也大了些,约在三十来岁以上,不合你们意就算了,却合适我这种成熟之人的审美……”边说边向那高瘦女子抛眼。
我在她后面用手比了一比,咋舌儿道:“她似乎比我还要高这么一点点。”宗麟瞥我一眼,冷哼道:“高妹没人要的,咧着嘴乐什么劲儿?你看看你,杵在这里跟男孩儿有什么分别?瞧你那嘴乐得跟八万似的,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便宜了那虎头小子?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吶?每次一看见他出现,你那嘴就跟九万似的……”
“我想起来了,”信孝郁闷地瞅着宗麟,突然拿茄子一拍额头,说道,“你长得很像那个谁。”
宗麟瞥觑道:“像谁?”
“杀出西营盘的那个。”长利憨憨的点头称然,“当年还是小生,不过你像他老了的样子。”
宗麟皱眉道:“谁来着?”
“秦祥林。”有乐笑道,“吴服坊梨园里演戏那个老生。秀吉曾经请他来我家赴过几次堂会,我也觉得你酷似他。”
“我也觉得你酷似一个人。”慈祥老者瞥向宗麟,微笑点头,温和的说道,“攻城之际,大家先前都没留意到城门那儿有一处散砺遮掩的豁口,却发现有个人很像你的样子,伸着手杖,从那里探头探脑,往外张望,吸引了众多兵士的目光。随后大伙儿纷纷寻过来刨土,发现城门竟然没有关闭,大军由此而入。那位陷城有功之人,该不会就是你罢?”
“没想到你居然又当了给敌人带路的货色!”有乐转身指责道,“除了跑去跟抢成吉思汗老婆的人称兄道弟之外,我看你在这儿又要站在错误的一边了。宗滴!你为什么总爱这样?”
“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的……”宗麟见我们纷纷朝他瞅来,连忙抬手自去掩遮颜面,正尴尬之际,忽有所见,忙抬手杖指点道,“你们要的‘殺器’又回来了。”
我随有乐他们纷纷转觑的目光投眸,并没望见蚊样家伙露面,随着一影先伸,有个披裹亚麻布之人从断首神像后边转出,立于塌倒横卧的巨头之下,斜影悄长,触近我脚边。我移足退后,不意有影忽临肩畔,使我顿有颈寒脊凛之感。我转脖之际,耳际先闻一语低锐如针,冷不防问道:“先前那胖子是谁?”
我捂耳摇头,一时只觉耳膜猝似刺痛。移躯另避之时,方见旁边不知何时悄立一人,披罩粗麻大布,低头自觑先前折臂于幸侃手上的那人,见犹不动,似仍昏死。披罩粗麻布之人探指抵颈,稍按片刻,锐声说道:“忽儿术看来不行了。”随即直起腰身,转面凛视,向我逼近而问:“那胖子究竟是谁?一两下子竟然杀了忽儿术、温布伦、瓦希尔他们,这还了得?”
触其锐迫冽然的目光,我正感害怕,宗麟在旁忽哼道:“他打发的是袄教的人,却关你们拜火之徒什么事?难道你们这些余孽悄悄联手了,勾结在一起想干翻新兴的明帝国是吧?我印象中似乎大约就在这一时期,你们几伙人四处出动,往西撺啜奥斯曼帝国东侵,另一伙拜火徒意欲进而南下,拜占廷沦陷的这期间,你们暗助韃靼逐渐复兴。再过几个月就是明景泰五年,你们帮着阿刺谋杀其主也先,在‘土木堡之变’活捉明英宗的瓦刺部落快要玩完了。”
有乐在旁不安道:“宗滴!你怎能随口把这些结果先‘剧透’给了他们知道?”宗麟冷哼道:“此时此刻,谋杀也先的密谋正在进行之中,谁也阻止不住。这些家伙远在拜占廷,他们晓得又有甚么打紧?况且我打算这便杀掉他们,不然我们也别想活着离开!正所谓‘狭路相逢’,不得不大开杀戒……”有乐听得眼皮乱颤,咋舌儿道:“你一直都大开杀戒的呀,这有什么稀奇?早在九州那边你就大杀四方,到处拆人寺庙,扛着十字架打仗。最后脚踢到了铁板,终于碰上幸侃这块难啃的肥肉了。为了不让你来拆他的金刚寺,幸侃以义久座前‘首席家老’的身份,临危受命,率领萨摩军在耳川背水一战,并且无视义弘他们的军令,敌前强渡,击退你的九州十字军,进而反攻,挥军逼近你城下,要拆你的教堂了……”
“他既然强渡,又怎叫‘背水一战’?”信孝闻茄说道,“不过我听说宗麟似乎经常打败仗的。早年由于遭到元就与隆景的袭击,多名武将战死。惨败后一气之下遁入空门,宣布归依禅宗,由此改名为大家所熟悉的‘宗麟’,同时也有数名家臣跟随宗麟一起剃发入道。由于对元就父子心怀不满,宗麟再度攻击,却在松山城打了败仗又退走,此后便只好坐下来继续和谈。没过多久形势又变,大友家族与毛利家族再次走向双雄对决。不少人说,大友宗麟看似道貌岸然,其实和普通人没区别,他是一个欲望非常旺盛、爱把玩人妻的家伙。其领地的两次祸乱,都跟他搞上了别人老婆,有着扯不断的关系。这个祖先从朝鲜迁徙来的高丽人,历代爱修改族谱,自称始祖出自藤原氏,宗麟更厚颜宣称他正式姓名叫藤原义镇。幼名塩法师、后改名五郎。”
“名叫‘五郎’的我见多了。”有乐忍不住笑道,“当年指挥河越大战的胖五郎、瘦五郎,那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过宗麟他们大友家族虽与自称百济太子后代的大内家族公认血缘相近,即便或许果真属于同个祖宗,其实他们并非高丽人,而是取道朝鲜半岛渡海迁徙九州的山东人。我曾经在兼见大人家中看过一幅各户名门望族祖先系谱图,包括来龙去脉这些详尽的剖析,分明指出大友他们家和大内家族的祖先是从山东半岛跑去辽东然后又跑去朝鲜半岛再跑来九州岛居住,然后修改族谱为藤原氏。改动幅度这么大、跨越地域这样广阔,你们真好意思下得去笔……”
“你们家就好意思?”宗麟不禁老羞成怒道,“你家祖先从前是种瓜的,发祥地在越前的织田庄,先人自称本姓藤原氏,后来又改口自称桓武平氏,曾被认为实际上属于忌部氏之流。一些人考据的结果,依照藤原信昌将织田剑神社再兴之后,呈送的祭文来看,藤原信昌父子恐非藤原氏之后,而是古代氏族忌部氏的子孙而自称为藤原氏。忌部氏这个古代氏族,起源于在朝廷中掌理‘祭祀’的部门称为忌部,其后人以此为姓,忌部氏在古时候与中臣氏同为掌管宫廷祭祀,亦掌管古记录。别以为我不知你祖先利用职权之便,修改来历记载。东汉末期,辽东首领公孙康部将公孙模奉命经营扶桑之地。汉献帝建安十五年,曹操建成铜雀台。公孙康派遣公孙模、张敞等部将领兵振兴扶桑邪马台国,史称‘右折燕齐,左振扶桑,凌轹沙漠,南面称王’。公孙康重新划分乐浪郡,将扶桑列岛归属新设的带方郡辖下。公孙康乃辽东太守公孙度之子,在其父死后继任辽东太守。建安十二年,擒斩图谋不轨的袁尚、袁熙兄弟,将其首级献予曹操,被拜为左将军,封襄平侯。建安十四年,公孙康大破高句丽,陷其国都,并讨伐韩濊,设置带方郡。死后因二子年幼,由公孙恭继任。曹丕称帝后,被追赠为大司马。公孙家族派遣前往开发扶桑的那几批人马里面,就有你的祖先。后来他们一直种瓜……”
有乐郁闷道:“扯着扯着,又要说我祖先是‘曹小龟’了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就爱这样说……”宗麟鄙夷道:“叫‘公孙龟’就好听?”有乐啧然道:“我觉得应该是公孙龙。那个‘竜’字看上去像‘龟’,但其实不是龟。”宗麟冷笑道:“‘竜’你的鸟!公孙龙是指出‘白马非马’那个人,不是你祖先……我必须不客气的指出,你祖先是种瓜的,他们老婆通通姓魏。到了曹蛮那一代,连他也入赘了魏氏,还当上神棍,替人搞祭祀,从而改称忌部氏。后来以村庄为姓,又叫‘织田’,家纹是木瓜。你家还有一个支系称为津田氏,旁边这个只会憨笑的家伙,亦即你哥哥或弟弟长利就以此为姓。”
“宗麟也是会扯,”长利边听边拉信雄,笑容憨厚的说道,“你那儿更多刀光剑影围近了,赶快退回来叔叔们这边!”
信雄却瞅着那高瘦女子身披的宽袍里露出的两颗小脑袋,伸手去摸,惊奇道:“咦?”
慈祥老者探眼而觑,看到两张稚气的面孔从袍襟里窥望,慈祥老者忙道:“交出公主,皆大欢喜。”
肤色微黑的高瘦女子蹙眉说道:“听说你是苏丹跟前的智者,然而闻名不如见面,一开口就有两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