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看我,”疤面之人抱臂说道,“这模样全是拜你们所赐。年年拜祖,不知祖宗有没托梦告诉你们,出来跑总要还的,不是今日还,就是明日还。拣时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罢!”
“先前听说东海来了一帮人,在后园门外哄闹。”几个老头纷纷转面朝我惕视,夕庵皱着眉问道,“是不是你又把义元家的人招来啦?要算桶狭间的旧帐?”
面相庄严的前久大人挤到前边,向我愤然发指:“先前我说过什么来着?今川家的女人是不会放弃复仇的。肯定是她将义元的旧部招来算老帐了。大家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她拿下!”
“有什么老帐?”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冷哼道,“打了那么多仗,总有扯不清的帐。不是你打来杀我家的人,就是我打去杀你家的人。真要报仇,谁跟谁都有仇。有些人总爱世代记仇,跟谁都记恨,族念族仇、国念国恨,整天就是念着仇恨,哪来那么多仇恨念念不忘?”
秀吉叹道:“在我们这里,战场上不论谁的亲人死在谁手上,这样的事情说不上真算多大仇恨。互相厮杀之际你杀我、我杀你,总要死人,没办法的事情。甚至有时候亲人朋友分处两边阵营,相爱相杀都是泪,除了痛心,谈不上仇恨。打仗就是这样,令人无奈。”
“痛不在你,当然你说得轻松。”门边那疤面之人抱臂冷笑,“亡国亡家的若是你们,还要不要报仇?国仇家恨,你们放得下吗?”
“什么时候的债?”一个谢顶老头上前问道,“谁家亡了?剩个未亡人在这里喊冤……”
秀吉不由诧异道:“眼下好多人皆头晕身软,难以行走如常,老楠怎还这么撑得住,竟跟没事人似的走动……”夕庵强撑欲起,说道:“不行,我要去帮老楠却敌……”秀吉啧然道:“你省省吧,坐那儿别动,免得又血涌上头,晕死你!”
权六望着疤面之人,皱眉说道:“谁去把老楠拉回来?”眼神疯狂之人摇了摇扇,转觑道:“你看出什么了?”权六面色不安道:“我想到你的从兄弟广良,当年身为十九条城的城主,那年恰逢下大雨河水暴涨的时候,十九条城遭到进攻。你命令我们强行渡过河流支援,却遭美浓军在十四条迎击。广良在阵前活跃作战,被义龙的家臣野野村正成击杀。”
“老帐了,”眼神疯狂之人又摇了摇扇,冷哼道,“野野村正成本是斋藤家的部将,曾经在永禄五年的轻海之战中讨取我的家臣织田勘解由左卫门。然而他已在我们打败斋藤龙兴之后投降我家,成了我的‘马回’。他曾为仲介,促使清秀归降于我,立下大功。以前各为其主,这事早就算揭过了。你怎么也爱老帐重提?”
“不是我要算旧帐,”权六低叹道,“当年没死绝的那些游魂野鬼,找来要跟我们讨还‘十四条合战’的血债了。”
“没事儿,我们这儿高手多。”秀吉强自镇定,转面安慰众人,尤其对他主公更为温言有加的说道,“蒲生赋秀、不破光治、阳舜坊顺庆他们随便出动哪个,便可轻松却敌。”
后边几个家伙不安道:“然而不破光治他们都去陪着那个名叫幸侃的大胖子没日没夜地打牌呢,听闻蒲生先前在后园门外被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引开了,说是去追那个剑术厉害之人。顺庆这会儿也没在此……”
秀吉皱起脸说道:“幸侃那边需要多少高手陪他玩牌呀?如水呢?”后边的家伙回答:“幸侃显得心情烦躁,所以增加了更多好手去看着他。如水不放心,也拉着仙石、蜂屋一起去盯着了。日向守已让顺庆去帮忙,加上权六老爷子那边的不破、佐佐,因怕仍不够应急之用,又从园外唤请十河存保也进入守候。而且园子那边家眷众多,平日总是要留大批人手守护着……”
“仇家太多了,人手不够用是吧?”一人笑觑道,“虽说比不上明朝四百多州,咱们这儿若依六十六州算,应仁之乱后你也可以说有六十六国。秦灭六国,招来搏浪锥,你们灭了多少国啦?”
秀吉眼见那人笑得不怀好意,连忙要去守护在目光疯狂之人跟前,却刚抢出几步又软瘫于地,急撑难起,不由变色道:“怎么回事?”我见他望过来,自亦感到头晕,蹙眉道:“我也不晓得……”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你们忒小心了,然而酒里没毒,花粉也没毒,两样合在一起,才会让人不适。到底有多不适呢,我没尝过滋味。因为我没喝酒,单闻花瓣飘香,自也翩然若仙。人们不是总想着修真扮神仙吗,大概这就是仙气了。”
“谁说我们想要仙气?”廊下一个汉子怒扑上前,踉跄跌撞,操起板凳砸至半道,却先晕头摔在那人面前。有乐见状不安道,“津田盛月刚才一直在廊间下棋,怎么也着了道儿了?”
权六认出那汉子模样,怒道:“盛月这厮如何会在这里?变成跟秀吉私交的那帮‘髯虏’似的,蓄络腮须髯有什么用,别以为改扮成这副粗犷模样我就认不出你……”
有乐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道:“盛月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当初他与哥哥重政与时为长光寺城城主的权六因为领地合组的事情而出现争执,盛月更斩杀权六的代官,于是与兄长一同被追放。后来秀吉召他前往姬路,改名为外峰四郎并在秀吉麾下出仕。他在秀吉之下屡于进攻备中等战事中立有战功。”
权六转面怒视秀吉,愤然道:“原来他改换行头藏匿在秀吉之下,这回可被主公发现了,怎么处置?”光秀摇头叹道:“秀吉擅自收留有罪之人,为他卖命。似这等勾当也不知干过多少了……”秀吉苦着脸说道:“四郎,你着急出来干什么?立功心切也不是这样立的,被别人冤枉你是有罪在身的盛月,我看这回你百口莫辩了。与其被下令自戮,不如拼上性命,直接战死在主公面前。”
“我正有此意,”那个名叫盛月的须髯汉子一咬牙,撑身欲起,却先挨一脚踩头掼倒。他面前那人坐于板凳上,脚踏其脸,笑觑道,“拿什么家伙拼命,小板凳吗?”
有个小孩哭着抢将上前,拿一把小刀似要拼死相救。秀吉不安道:“雅乐助,你别找死。把家伙给你哥哥,要拼命有他一个就行了。”须髯汉子跟前那人坐于板凳上,随手一巴掌,打翻那小孩,就势夺下短刀,侧着头笑觑道:“拿一把小刀来拼命,你俩兄弟是来搞笑的吗?”
天正十二年,津田盛月参加小牧长久手之战,因为这次功绩而叙任从五位下,此时改回津田姓。弟弟雅乐助随秀吉家的旧姓木下,战死于此役。而在战后家康与秀吉的老妹之婚事,有人说这是蜂须贺小六和盛月的撮合。
“我欣赏勇敢的人,”板凳上那人拿着短刀刮脸,剃掉盛月半边脸的须髯,顺手割下一只耳朵,拈在手上笑觑道,“你们家族自称曹魏后代,倘如不假,与夏侯淳也算得上沾亲带故,他在战阵中被射瞎一目,怒拔箭矢,连眼珠子也拔出来了,觉得扔掉太浪费,于是一口吞下。敢吃掉自己身上东西,才叫真勇士。不如你也张嘴吃掉这只耳朵,否则我就去割你兄弟的脑袋。”
那个名叫雅乐助的小孩边跑边转望,见到兄长被割耳,血流半边面颊,那小孩悲愤哭叫,不听秀吉叫唤,转身又返回拼命要救他哥哥。板凳上那人随手将他揪翻按倒,踩着脑袋,笑道:“不如我也割下你的耳朵,让你跟哥哥互相吞吃对方的……”
“这个嚣张的家伙是谁?”有乐不禁惊问,“怎么你们一个个跟见鬼似的不作声,也没动弹,任由他在闹?”
“作贼心虚?”板凳上那人披头散发而坐,蓬乱的长发间隙隐约可辨见其面色惨白,映衬一身缟素,状似厉鬼,旁若无人地揪那小孩之耳欲割,眼光乖戾的笑觑道,“他们不是认不出,而是不敢认吧?满堂花醉三千客,我只带来几人,就把你们全吓尿了。”
“住手!”名叫一铁的秃老头语声铿锵而出,抢身欲往,却又摇晃倒地,跪扑在那披散长发之人跟前,语声微颤的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以你的身份,要杀就杀我,不……不可为难小孩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