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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瓜田李下(第1页)

细瞅画像旁边这妇人的形貌神态,殊无丝毫当下常见的名媛或闺秀气息,更不像已生过两三个小孩的样子。她一身宽袍大袖,青巾小帽,隐约有几分其父高吉当年的风范。腰间所系挂珮,显出京极世家的温玉篆纹。与此相称,举止投足落落大方。颜容分明绝色佳丽,言行却又透出须眉之气。难怪秀吉觉得她别致。

“所谓‘须眉’,”她吸了一口烟,轻启朱唇,吁出一口淡淡烟雾,悠然说道,“这个形容之辞自来被男子垄断了。因为女人脸上一般没有办法长出胡须,难得有些眉毛突破般地长出来,自古以来却为了描眉方便,居然把它剃掉了。也有人只剃一半,留一点点在上面。不过你看我,其实不爱剃,然而我眉毛从来淡,只消多往上边搽涂厚些粉膏,就可以掩饰掉我本来的眉毛。至于胡须,其实不只有男人能长胡须,我们女人也是有毛的。不只胳肢窝里有,其它地方也很茂盛,比如头发。有些女人由于毛多,还经常需要刮腿毛。我就属于毛多的人,以前脸上没涂脂抹粉的时候,就像长了胡子,嘴唇上边有时黑黑的。小时候我很担心将来会不会变成张飞这种大胡子,在我们家帮忙打理家族生意的毛氏就安慰我说,女人不需要担心这方面,她店铺里有很好使的脱毛膏,就算张飞用了她家的脱毛膏也会变秃瓢儿。虽然我用了很多脱毛膏,不过你若仔细看,或许还隐约可辨,其实我嘴唇上是有胡须的,还好我老公权六眼神没那么刁,由于这家伙常年爱看明朝那边流传过来的绣像小人书和市肆里风靡的绘本连环画,他视力已经没多好,去年舂米的时候一杵给捣到自己脚,还有一次失手捣到那谁伸来帮他拨扫米碎儿的手背上……”

我看了看她用脚推来榻席边的一摞绘本,不禁讶然道:“咦,‘公仔书’你们这里也有啊?”

她伸足点了点其中一本名叫“五王大战王彦章”的翻烂之书,笑觑道:“这些东西老早就有了。高次小时候也爱收集,我父亲高吉以前最爱看宋代起就流行于市井的风俗杂志,所谓‘杂志’这个辞就是来自那时候,宋朝人早就爱刊印这种杂七杂八的风物杂书来售卖,还很受坊间欢迎。高吉以前和你老家翁信虎大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常看的那种大张东西类似于古时候早就有的‘驿报’和‘邸报’。从前路过驿站暂宿驿馆里边歇脚打尖的人们在等待往来车马的时候闲着没事就翻看这类东西,上边刊载有各种消息和杂事。我家也有人爱看隋唐五代兴起的传奇小说,所谓‘小说’这个名称在那时候就早已耳熟能详,元明时候将说书戏文与小说故事揉合得更好,这些绘本故事书荟萃了其中精华,又发展成故事精彩、描述有趣的连环画。我脚边这一册就是权六最爱翻看的,他上战场也随身带着,那次我趁他独自在军营里挑灯夜读连环画,直接褪衫闯进帅帐去泡他到手,你看上边还留有些昔时痕迹……”

我脑子里现出她叼着粗大的烟卷儿,吞烟吐雾地褪衣入帐的场景。坐在营帐内盘膝翻看连环画的权六抬头愣望,嘴上叼的粗烟卷儿不觉掉落,在裤子上着燃,窜起火苗儿……

“John!”正听她说着话儿,窗外传来叫唤声,有人问道,“你和谁在那边树下唠嗑?怎么不跟大伙儿去找宗麟回来……”

“这是我新交的朋友Simao,”我随旁边那人闻声转望窗外,只见矮篱那边有人从树下立起身来,同另一帮人说话,“广高,他也是我们教友来着。快过来结识一下!”

“被唤作‘尊’或‘约翰’亦即教名‘John’的那个小子,你先前见过他没有?”我旁边那人笑觑道,“此人名叫行长,我们叫他小西,他是堺市豪商隆佐的义子,娶了隆佐亲女小珠后,被委派去鱼服屋与备前诸侯直家进行贸易,有一次正逢直家外出时,遇到三浦家遗臣的袭击,当时直家身边并没有带护卫,只有几名小厮,小西挺身而出击退了刺客,助直家安然脱困,此事之后小西受到直家赏识,将他由商人破格拔擢为武将。其为人伶俐,大概比你小三岁吧?小西起初是秀吉养子八郎的家臣,与明石全登一起服侍八郎,此后受秀吉招至麾下,小西从八郎已故的生父直家那里学会的火鎗战术及水军战法派上用场,屡立战功,担任水军将领。”

后来我才知道,商人出身的小西极为厌恶战争,他认为贸易能使人生活变好,有利于使他重视的一切变得有价值,然而战争只会破坏他热衷的贸易,并毁掉人们的生活。尽管他反对战争,却又总是身不由己地参与其中。尤其是秀吉晚年发动的侵攻高丽之战,其实小西十分反对这场无谓的征伐。战争之前,他的领地一直在和朝鲜进行贸易,累积了不少财富,因此战端一开则必然影响到他的生意。为阻止战争,小西在战争前、战争中多次向明朝和高丽方面秘密透露军机,也曾与沈惟敬串通起来打算欺瞒秀吉。怎奈君命难违,虽然他是被迫上战场,但又不得不在战场上忠实地履行秀吉的命令。

我曾经发现,秀吉麾下有不少小西这样的人在开战前急着向明朝通风报信,而且义久身边的心腹家臣许仪后也从九州接二连三向明朝发出三通《提报》。促使明廷速即与朝鲜联合,作好抗击秀吉侵攻的准备。许仪后知晓秀吉有意侵攻明朝,心急如焚,据我身边亲信宗矩之耳目密报说他天天“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冥思苦索,惶惶不可终日。”许仪后决定向大明朝廷报告这一重要军情。但他作为萨摩藩员,无法离开九州。万历十九年九月三日至七日,他接连写了两篇《提报》,暗中派人送给福建总督“亲览”。为了故乡的安宁,他找到江西抚州临川人朱均旺,于明万历二十年正月十六日,乘漳州商人林绍歧的商船渡回,通过福建总督将第三篇《提报》转呈到了朝廷。

家康获知,只是微微点头,皱着眉头将宗矩耳目密呈之文付诸一烬,并没将这些事告诉秀吉。虚与委蛇的家康以专心去关东开荒耕拓为由,不愿参加秀吉的远征。在家康看来,此般穷兵黩武,无非劳师动众,那没有意义。

然而小西身为秀吉麾下部将,自是没有太多选择,毕竟他与家康身份地位不同,无法玩“置身局外”的花样。不过出征的小西还是一路促和,与明使沈惟敬展开长期和谈,两年后谈出个结果,然而秀吉拒绝明帝册封.从而和谈破裂。秀吉怒其欺骗,欲斩首,为诸将求免,再派他去朝鲜战场立功赎罪。直到秀吉死讯传来,大军撤退,小西协助结束罢战谈和诸务才在最后撤出朝鲜。

至于与小西和谈,在明神宗与丰臣秀吉之间上下其手的那位经商出身的明使沈惟敬,因秀吉拒绝册封而谈判破裂,翌年沈惟敬被逮捕下狱,随后处斩。游击将军沈惟敬曾在王江泾单骑突围中,救出总督胡宗宪。后来他随其父同九州人做生意,语言精通,谙晓风俗。明朝兵部尚书石星将他送到李如松麾下,派他出面与小西周旋,于是这两个商人出身的家伙开始搞东搞西,串起气儿来两边忽悠,目的是要促成罢战和平。

明朝正使李宗城于万历二十四年四月三日从釜山微服潜逃,迫使明朝改任杨方亨为正使、沈惟敬为副使,前往完成册封使命。九月二日,丰臣秀吉接见明朝使团,杨方亨、沈惟敬即把明神宗的册封诰命、敕谕以及金印、冕服转授给秀吉。次日,秀吉宴待明使,并令人译读明朝的诰命和谕书。当译读至“特封尔为王”时,秀吉面红耳赤,极其愤怒,说道:“大明封我为国王,岂有此理?我欲王则王,何由明之来许!小西说封我为王,我才撤兵。把小西叫来,斩首!”在众将说情之下,秀吉虽然未将小西等人斩首,但议和至此已告完全失败,沈惟敬也因和事不成而被捕下狱,万历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五日被明神宗批准处斩,父母祖孙兄弟皆流放二千里,妻子儿女没入功臣家为奴。

明朝刑部发布文告称:“惟敬市井恶棍,潜通外国,倡倭奴乞封之说,巧计阻军,致撤边守,辱国损威。”朝鲜宰相柳成龙看法却又不同:“沈惟敬自平壤出入贼中,不无劳苦,然以讲和为名,故不为我国所喜……沈惟敬,游说士也。平壤战后再入贼中,此人之所难,卒能以口舌代甲兵,驱出众贼,复地数千里。末稍一事参差,不免大祸,哀哉!”丰臣秀吉感叹:“为明日和睦,惟敬于朝鲜趋而入予前驱营中,切询起兵,故实猛将也。”

沈惟敬在中原史书中的形象,通常被视为“市井无赖”,而在朝鲜史书中,则被论定为“奸人”。如果从他在议和过程中依恃诡术和欺诈的情况看,说他是“市井无赖”也无不可,但“奸人”的帽子则意味着他曾经充当奸细。从他参加壬辰战争期间明日议和的全部过程看,他既无出卖朝鲜利益的行为,也无出卖明朝军情的事实。相反,他却利用自己从和谈中得来的情报,帮助明朝与朝鲜军队取得了平壤大捷。甚至在丰臣军攻陷晋州城的前夕,他也曾告诉朝方做好准备。不过,朝鲜在当时并未引起重视。这位在人们眼中仿佛“一个小混混”的明使,其命运令人唏嘘。殊途同归的是,沈惟敬问斩的次年,轮到关原战败的小西被家康下令斩首。

在领地内,小西收养了不少孤儿,这种善举在当时是使人难以难以想象的。小西曾经收留了一名朝鲜女孩当做养女,这个女孩在小西照顾下成长,还跟人学会了高明医术,小西死难后她因不肯侍奉家康而被流放到大坂,医治了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在当地颇受敬仰。

“好人有好报吗?”树下坐着个摧颓老叟,蔫垂着的脑袋突然抬起,嘶声喝问,“你们说,好人真能有好报,而坏人终究真会有恶报么?倘若果是这样,为什么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我问你们,自古以来最后的赢家往往是好人获胜还是坏人得手?”

“一安公,酒醒了?”有位高个少年向那摧颓老叟鞠躬道,“酒造丞呢?你老人家今儿怎么不找他一起喝酒去?”

“那老头名叫忠利,又名中野一安,小豆七枪之一。老主公去世后任大殿下的马回众,战功累累,他作为使者向信盛父子下达追放命令之后,突然整个人就崩溃了,从此变蔫。”我旁边那人望着窗外,微笑说道,“他与织田酒造丞是好朋友,据说好到穿同一条裤子。你看他身上穿的木瓜家纹服色就是织田家纹,后边那片木瓜园就是信房他们家的,信房全名织田酒造丞信辰,原姓菅屋。虽然用织田姓氏,但实际是赐姓,并无血缘关系,他的二子长赖改回了菅屋姓氏。酒造丞也是小豆七枪之一,属于猛将。大殿下与信行的稻生原合战时,他支持大殿一方,与我老公权六激战,权六的兵势瓦解后,他奋勇追击,颈部负伤仍然不顾直进、继续战斗。后来他在桶狭间之战,参加了对今川义元本阵的突击,此后就从外人视野中消失了。别人猜想他可能是隐居了,也可能是战死在桶狭间的战场上,但其实他早就崩溃了,据说一直躲藏在后山那个造酒棚里。他儿子菅屋长赖后来作为大殿下的马回之一,并且升为奉行众,发挥了行政的才能,近年被大殿下派去跟随信忠公子办事。我听说长赖和大殿下身边那个信益总想拜你为师学茶艺,看来你在清洲人缘也很好啊。比我强太多了……”

我望见高个少年往摧颓老叟跟前放下一个酒袋,那个名叫小西的瘦削少年也过来放下一个酒壶,向摧颓老叟鞠躬之后,两个少年拉手互笑。

“Simao,”名叫小西的瘦削少年引见道,“快来见一见广高。他是尾张这个地方的人,属于秀吉的‘乡党’啦。曾经跟随其父寺泽公在阿市殿下丈夫长政大人身边效力,浅井家族灭亡后改仕秀吉大人。虽然广高处于‘神佛习合’的出身氛围,不过他对于番教徒较为宽容,近年逐渐改信耶稣了。”

广高和小西这一对好友,后来在关原战场上分属两边不同阵营,被迫两军交战,由于寺泽军与小西军布阵的位置比较特殊,左右都没有可以支援的部队,故两军打得十分惨烈,整整数个时辰都在进行一进一退的拉锯战,谁也奈何不了谁。期间我让忠吉派来使者询问是否需要增援,广高答曰:“大丈夫当以自己的力量战胜敌人,何须援助?”此后秀秋和安治、朽木、佑忠、赤座直保一同以“包裹切割”阵形导致西军总崩,寺泽军才一举击溃小西军,自身兵力损失也达七成。为此广高受到了家康的褒奖,战后加赠天草四万二千石,成为了十二万三千石的大诸侯。小西则被押上了刑场,与三成大人、安国寺惠琼一起无语互视,先后斩决。

关原之战后,广高加封的四万二千石天草领地,实际上只能产出石高一半的粮食,但是广高对这事无动于衷,继续按照幕府所指定的石高征收粮食。这事给他家留下了难免要灭亡的后患。

广高年轻的时候,与利三的部下安田是好朋友,二人曾经约定,无论谁能够立身出仕,都要向对方提供十成里占一成的俸禄。广高成为八万石的诸侯时,被称为“明智三只鸟”之首的安田却在本能寺之变中作为光秀方的大将,因为刺伤了信长而不得不隐姓埋名,东奔西走,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广高始终没有忘记早年与朋友的约定,最终加以履行,安田以八千石的俸禄出仕于他。

虽然因为这事,我一直要加以找碴儿,密嘱宗矩务必要设法使他家灭亡。但也不得不承认,在宗矩所派耳目长年对其侦视之下,我发现广高是个很有作息规律的人。每天早上居然能准时起床,准时出现在议事厅内,从练马场出来后在马上吃饭,随后就开始刀鎗的练习。冬天的时候为了鼓励年轻人掌握弓箭,亲自带头射箭;夏天的时候为了锻炼臂力,坚持每天游泳。每顿饭只吃一菜一汤,经常和家臣一起喝粥。如果没有国家大事或者藩内要务的时候,往往晚上一掌灯他就准时熄灯睡觉了。

由于唐津的旱田较多,因此五、六月的时候往往食用麦饭,广高也带头坚持吃麦饭。提倡勤俭节约,和夫人都喜欢穿棉布的衣服。年初的节日活动也都使用咸鱼、鱼干。广高之所以勤俭节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热衷于收纳有才能之士,薪资开销很大,以致入不敷出。他当唐津藩主期间,虽然自己只有十二万石的俸禄,但他的部下俸禄超过一千石的高达四十人,因此许多有才能之士纷纷前来投靠他。当时的藩主们都喜爱和家臣在夜里促膝长谈,但是广高认为这样浪费精力对次日白天的劳作不利,于是早早就睡了。

“天快黑了,我以为你要回去睡了呢。”名叫小西的瘦削少年在那高个小子跟前,指着另一人,招呼道,“广高,来见过元总。他是宗麟亲眼看中的女婿,有心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元总,说再等他俩都长大一些,便请秀吉作媒办喜事过门。为此,宗麟已经忽悠他入教,还给这位未来女婿早早准备了洗礼名是Simao。”

秀包冒起于天正十二年,秀吉与家康之间发生小牧山长久手之战。十七岁的元总跟随秀吉出阵。不久,秀吉与家康归于和好。凯旋后,秀吉将自己的养女、即大友宗麟之女许配给元总,并将“秀”一字赐予元总。小早川秀包之名由此而起。

不过我们一直喜欢叫他“元总”。他是“关西第一智将”元就之子。元就有九个儿子:嫡男隆元、次男元春、三男小早川隆景、四男元清、五男元秋、六男元俱、七男元政、八男元康、九男秀包。永禄十年正月,年届七十一岁的元就获得秀包这个儿子,而秀包亦被评为与父亲元就相似的人物,通晓文武,尤精于铁炮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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