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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散兵游勇(第4页)

“朝兴?”孙八郎在树上没精打采地抓着痒,兀自呵欠连连,闻言突感好笑,忍不住插话。“哪年的人啊?他早已死了好久吧?”

我心念一动,记起曾听我那奇怪的老家翁说过,早年他与朝兴联姻的事情,让十三岁的长子晴信,也就是后来的大膳大夫信玄迎娶了朝兴之女。不过朝兴之女嫁过来只有一年就死去了,据说是因为难产。

当初因要对付氏康的攻势,在关东日渐孤立的河越城主朝兴大人为了讨好我那老家翁信虎,强行夺取了前关东管领宪房的未亡人,将其送给信虎做侧室,信虎一看那女子长得美貌,喜赞:“真是知我者朝兴也!”毫不推辞,照单收下。然而这等行为不但使未亡人家里那位啼笑皆非的“胖五郎”恼火,由而长期跟语如蚊鸣的“瘦五郎”过不去;此事还引起了信虎家中一批家臣和众豪族的不满,兵部虎昌大人等重臣揭起反旗,他们离开甲府,在御岳山集结起事,并且劝诱赖满从信州方向突袭甲府。信虎率军迎击,获得大胜,又击败了来犯的赖满军,剩下的叛军在得到信州势力的支援下,继续与信虎对抗,信虎动员了全部兵力围攻,降服叛军。信虎平定了叛乱之后,继续坚持与朝兴结盟,迎战氏康这头年轻的“河东雄狮”。

氏康毫不含糊,直接攻入甲州,与信虎在山中交战。迎战的信虎众将不敌,自大将以下数百人战死,氏康乘胜挥军烧掠甲州军败退的地方。朝兴见信虎家的形势不好,立马为朋友两肋插刀,乘着氏康家空虚,率军攻击小田原城。这下轮到氏康和他父亲氏纲慌张了,匆匆率军收兵回来救援居城。

然而这一对“好哥们”好景不长,没多久朝兴死去,其子朝定接任家督,语若蚊鸣地发号施令。氏纲乘机出兵攻打,攻下了朝定他家的居城河越。天文七年十月,氏纲军又接着击败了“小弓将军”义明和安房方面的义尧联军。眼见氏康家在关东势力日渐壮大,而扇谷方面的盟友又不住败退,信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关东进出计划已然失败,遂与氏纲和谈,开始一心一意的攻略信州。

在与氏纲议和之后,一贯相对平静的信州方面开始战云密布。我那老家翁以信方为总大将,夺占了进兵信州的桥头堡。同年,信虎将女儿嫁给了刚死的宿敌赖满之孙赖重,不久赖重以女婿的身份到甲府访谒,作为回应,信虎也回访,一时两家往来极为紧密。天文十年,信虎联合了义清和赖重,打跑豪族栋纲,志得意满的信虎父子返归。不过仅十天,信虎前往骏府探访嫁给义元的女儿,其子晴信随即派兵封断了信虎的归路。信虎迫不得已,只好在骏河宣布出家,从此再未踏入甲州一步。这就是非常有名的信虎追放事件。

虽然信州攻略进展很好,但天文年间甲州爆发罕见的冻灾致使连年歉收,而兵役又有增无减,信方为首的众家臣开始策划流放信虎拥立晴信。由义元收留信虎,而甲州负责信虎的开支。

天文十年,信虎携同四名侧室去骏河探望女儿与女婿,由此被流放。所谓当时妻子近侍无一人追随,这其实是流放信虎的那些人贬低他的胡扯。此后信虎得到女婿义元的庇护,于天文十二年上洛,并游览各地。永禄三年,在义元败死桶狭间后,与外孙氏真失和而出走,并写信告知信玄可取骏府。而不是传闻中的天文十九年女儿定惠院刚病逝,甲州与义元家同盟就终止,信虎由此开始了放浪生涯。

  离开东海流浪初期,我那奇怪的老家翁信虎一时投奔到信雄后来去当女婿并吞食的那户豪族,也就是在信雄的岳父具教那里客居,并且留有以军师身份击退海盗的纪录。由于具教与朝廷关系密切,信虎在得到具教的支援后,开始结交朝廷的权贵。去京都居住在晴信正室之兄的住所中,此后信虎开始与京都的有力权贵亲交,尤其是从永禄六年起以御相伴众的身份侍奉义辉将军。此间开销亦全由儿子晴信承担。

当初他很不看好这个儿子,随后由于在骏河看到晴信的活跃,信虎改变了对儿子的看法。一些老家臣与旧部故友也从甲州到骏府往来密切,为他架起桥梁。

信虎当家之时,在几乎是孤立无援,财力困窘的情形下,支撑了三十五年,而最后交给晴信的家业却比他继承当主时好了不知多少。信虎纵然无法与那时候的顶尖人物相提并论,但他无疑是站在其子大膳大夫身后的甲州最大的名将,这个家一切基础是在他手中奠定的。

信虎也是个善战的人,在他的前半生戎马倥偬,平定了甲州的战乱,统一了甲斐之地。后半生他被自家人流放,主要还是因为最初联合朝兴,与义元、氏康家对抗,意图染指关东这一战略的失败;而到后来与义元联姻,与氏康家和睦,转而攻略信州,才是明智之举。但是长期折腾之下,信虎使自己家乡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对领内民生的破坏更是惨重,这也导致了信虎被追放。以甲州的贫弱之力来支撑消耗惊人的连年征战,而且是同时对抗两大势力,根本就是无望的。信虎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北上信州,征服后再迈向更高的目标。此后这一决策虽为儿子晴信所继承,信虎却已早就失去了部众的信心。

他没机会征服信州这片丰饶肥沃而纷争混乱之地,后来他儿子拿下了,完成了他的夙愿。他在自己人生旅途的最后一年,终于来了信州,死在这里。

“谁?说谁死了?”树丛中突然没头没脑的撞出一个破衣烂衫的溃兵,不顾身上多处长疮溃烂,一迳踉跄撞来,鼻不鼻眼不眼地忿然发问,“谁说朝兴大人死了?我看要死在这里的是你们才对!”

我正想着往事,徒自感伤,而且奇怪:“怎么听他们说着朝兴大人,我又想到哪儿去了?”只见那溃兵一路跌撞而近,口中怒骂:“朝兴大人怎么会死?你们这些混蛋全死光了,朝兴大人还不死呢!”边骂边挥拐杖乱打,被恒兴一脚踢翻,摔滚在地,急起不得,兀自悍不肯休,投来拐杖,恒兴晃身避过,顺手拉着我到背后,眼见拐杖嗖的飞过去插进土中半截,恒兴不由皱眉道:“哪儿来的烂卒子?身上烂成这样,还一个比一个烂……”

“烂又怎么样?我们就剩烂命一条!”那溃兵又爬过来咬,边咬边骂,“你们更烂!你们氏纲家父子为了侵吞我们朝兴大人的城池,硬攻不下,不惜使出敬灭一伙献上所谓汉代就有的‘疽杀之术’,竟然用‘疽’,向城中守军投入恶疽,使我们生疮长疽,烂成这样,不管烂死多少人,我们也要赶往河越帮着守城。河越是朝兴大人的居城,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死也要来跟你们拼到底,即使江户甚至河越这些城池被你们一时得手抢了去,将来我们朝兴大人的儿子朝定公子长大后也会带兵抢回来……”

恒兴后退几步,见那溃兵犹爬着追咬其腿,便啧一声,提脚将那溃兵踢开,皱眉道:“朝定?几十年前这小子倒是率领三十万关东联军去围过河越城了。”那溃兵顾不上被踢得牙掉,忙爬过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打下了没?”

“河越夜战,你没听说过么?”孙八郎在树上打着呵欠,没精打采地说,“朝兴的儿子朝定当年以总大将的身份,倒是领兵去打过河越大战了,不过氏纲家的悍将纲成守住城,与远道来援的氏康军里应外合,朝定全军崩溃,一家死尽,连他自己也完了,从此家门断绝,彻底没有啦。”

那溃兵听得悲伤大哭,额头磕土,痛心疾首。看他如此放声恸哭,不仅我心感恻然,便连恒兴也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唉,三十万联军对不足一万之敌,输成这样也确是难看。”满面烂疮之人突然抬面,桀然冷笑道:“去你的神话故事!哪有发生过这种愚蠢的事情?说什么三十万,给我指挥三万人都不会打成这样,况且我们出城的时候,朝兴大人的公子朝定少爷还好着呢。今夕是何年?天文年间,关东大乱,天下大乱,乱得好啊!试问今夕是何年?让我们这么痛心!”

他嘶声连问数次“今夕是何年”,撕心裂肺,先是眼中有泪光闪烁,渐竟泪中有血。

我正鼻酸之际,树丛中传来野兽哀嚎般的绝望悲鸣,此起彼落。恒兴吃了一惊,神色不安地转顾道:“怎么听着竟似四下都有人大放悲声,你们来了多少人散落在这儿?”

那满头癞疥的家伙从树后探出哀怨之目,闪露饥饿贪婪的异光,恹然道:“没多少,不过你们恐怕还不够拿来塞牙缝。我们饿太久了!”

恒兴朝我悄使眼色,示意我赶快去瘦马那边。我刚要移步,忽然之间,孙八郎在树上痛呼惊叫,我转头望见好几个模样吓人的家伙不知何时爬上了树,一齐抓住孙八郎乱咬。骤然见到这般情景,便连恒兴也难以强自镇定,按刀惕防左右草木簌晃之处。随着孙八郎剧烈挣扎之势,连同一大簇恶兽般缠身猛咬的家伙坠下地来,砸得四散。

我跑向坐骑,不料树后先已窜出数道黑影,势如疯兽一般,纷身扑倒那匹瘦马,不顾挣扎悲鸣,按着撕咬。

我捡起石头正要驱赶,旁边树丛忽簌一动,窜出个满头脓疮的家伙,恶狠狠地要扑来抱我。眼见这家伙模样凶恶,势如饿狼扑兔般攫近,我被吓得一时浑忘动弹,耳边豁然声响,有道雪芒似的锐光掠映面颊,随即血花飞溅,满头脓疮的家伙半截身躯啪的坠到一旁,仅剩腰以上残存半段,掉地却顾不上痛楚挣扎,仍朝我脚下爬来欲咬。

恒兴见我吓得怔立忘避,急抢上前,一脚将那半截爬来乱咬的残躯踢开,那家伙被踢掼树桩,又弹身反扑而回,呲牙裂嘴要咬,恒兴抡刀背敲瘪了他半边脑袋,随即拉着我后退。瞥目只见孙八郎使出手段,接连摔飞数人,不过也只是徒劳,刚摔飞一个,另一个又扑上来了,他应接不暇,稍微疏漏,就被抱腿乱咬,背上还有一个缠着脖颈咬肩。

恒兴提脚踢开一个翻滚而近、乘机抱咬的家伙,眼见孙八郎忙不过来,忍不住说道:“你想自杀,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不需要争一条上吊的绳子,停止反抗,直接躺下就行。”

孙八郎忙着跟几个溃兵扭打做一团之际,口中叫苦道:“这种被撕咬活吞的死法,不合我身份。你们住手,我出身名门,很高贵的!”满面烂疮之人趴在树下桀然道:“出身名门,那就留来讨赎金。不过先吃掉他手脚,免得挣扎逃跑。”

眼见孙八郎被咬得大叫不幸,我正要推恒兴前去帮他,不意树丛里跌跌撞撞窜来一个满面流脓的家伙,拖着伤腿,一声不响,踉跄而至,手里拿着块石头,猛往恒兴头上乱打。恒兴抬臂遮挡,猝然吃痛不已,恼将起来,连发数拳,加以脚踹,揍得那家伙满地爬。

恒兴踢掉了拖鞋,皱着眉头,走去穿回,不意有个家伙从后边扑来,抱住他腿,张口咬其腰股,恒兴痛呼道:“哇,咬下我后股一大块肉了!”我探头一瞧,安慰他:“只是咬住了,还没掉。”

恒兴急挣未脱,接连又被几个乱兵扑来抱缠撕咬。我惊忙后退,眼见恒兴和孙八郎各遭好几个溃兵纠缠,这种混乱的情形当然是使不上“竹中杀器”的,况且我并不想杀他们。慌张之余,记起拾过之物里似有两三个饭团儿,好像是惠琼和尚身上撞掉出来被我随手捡的,本想留到逃走的途中用以解饿,这时顾不得那么多了。忙取了出来,打开包裹饭团的蒲叶和粗布,投出手去,招呼道:“大家来吃饭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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