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外边提到剃度,使我想起似乎从梅雪居士那里捡了些物事,不知有没有那把据说好使的剃度刀在内,忍不住就摸了摸身上所揣之物,便在这时,轿外袂风猎响,一人惊呼:“赖周大人当心!”随即数人齐诵“阿弥陀佛”,纷展身形拦截那干瘦老者倏忽出没的身影。有人啪啪中掌跌开,接连掼翻数躯之后,那干瘦老者已近在轿前,探手疾掀帘幔。
他到得这么快,这使我大感料外,霎时我脑中闪现一幕精彩绝伦的场面:随着一声清叱:“世人应知天高地厚!”显如上人跃然现身,俨如佛祖般光芒四射,飘落于众人眼前,脚踏六名低扑俯跪摆成莲花宝座形状的僧众,居高临下合什诵经:“南无阿弥陀佛。”顿时使轿外清洲诸人气夺,不由自主也随万众产生跪倒膜拜的念头。
然而这只是刹那间的想象,现实只有一如既往的失望,齐天大圣不会驾御七彩祥云来救我,显如上人也没跟如来佛那样光辉闪闪地跃上半空。他在那儿抖着半边中风的肩臂,先前我已有留意,直到轿帘掀开,外边光亮照入之际,我才看清他歪靠着座垫颓然而坐,显得中风的老毛病已很严重的样子,这个样子我并不陌生,立刻想起久秀大人那般模样,当时我还不知道显如上人后来竟就死于中风,然而已经不禁为他担心:“怎么这一带这么多男人饱受中风的折磨啊?”
随即我肩头一紧,那干瘦老者探手来抓之际,显如上人不顾自身抱恙,伸手先按落肩头,拉我避过帘外一抓,我刚被拉去他身边落座未定,随着轿前数人掼飞的闷哼,那干瘦老者嘿然而入,见我怀里啪的落下一个小东西,向我探出之手生生凝住,刹停在半途。
见到那东西落在我伸出的手心,显如上人亦眼为之直,不自禁地咦了一声,凑眼近觑之时,耳听那干瘦老者问了一声:“上人,你想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我心里纳闷:“你怎么知道他想的是什么?”却听显如上人也低哼道:“泷川,你也是识货之人。我看我跟你想的应该差不多。”
“你们在想什么啊?”我不明所以,正要缩回手去,泷川显然看不够,立刻犯急道:“等等!”显如上人见他伸手欲夺,便也晃手翻出袖外,切他腕脉。泷川嘿了一声,变招道:“你这手法也不弱!”两人便在我眼前急交数招,手来手去,直教眼花缭乱,我不由呶起嘴道:“再打就打掉了。”
泷川和显如上人一听,连忙齐收回手,笼回袖内,低头凑眼细瞅我掌心之物。还都眯起了眼睛,陶醉不已地欣赏起来。
泷川欺入轿内之时,外边众人全都紧张起来,那个名叫赖周的长须大人连忙也跟随进入,却没了声息。那忧悒之士见状不安道:“搞什么?”忍不住也跟着进来探看究竟。见他一进轿子也没了动静,外边人人不免愕然互觑。
长秀本来袖手远远地旁观,似在期待里边打成一团,却等不来他想看的热闹场面,反而里面清静了,甚至流溢出一派祥和气息。长秀不禁纳闷道:“那轿子里边挤着好几个宿敌呢,怎却没厮打起来?”旁边那光头家伙也不由好奇道:“怎么一钻进去都没了动静?看大腿也不至于看得这么专注啊……”
长秀忍不住走去轿边探头探脑,随即咦了一声钻入,然后也没了动静。光头家伙连忙跟了过来,也钻进轿子挤张脸来瞧,一瞅之下,也呆住。
不知不觉周围一片安静,轿里更是鸦雀无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灼热或贪婪的眼光,而且越来越多人闻风而至,但只是有身份的方能靠近些,其他人都被挤出老远。
我觉得手酸难耐,不禁蹙眉道:“看够了没?”众人一齐摇头道:“没够,不要收回。”
“可我真的手酸啊,”我忍不住把那小东西放下来,甩着手腕说,“这是什么啊?”
“阿弥陀佛!”显如上人低着头道,“我好想盖一座阿弥陀堂,来供这个宝贝。”
泷川一听又犯急道:“我先看到的!”光头家伙挤在人群里边忙道:“我最先看到的才对!”长秀推搡道:“你明明在我后边进来的!”忧悒之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物,啧然道:“你们都在我后边就别扯了!”显如上人脸没转的道:“这是我轿子里面,你们都在我的座驾上。”一个大脑袋家伙在轿子外挤不进来,怒道:“这条路是我修的!”光头家伙闻声转觑道:“咦,信雄你怎么也来了?”
一个长脸形的白净家伙低哼道:“他在我后边跟来的。”光头家伙又闻声寻觑道:“咦,信孝你怎么也在这儿?”一个唇蓄微须的俊秀之人头没回的打招呼说:“有乐,你怎么也回来凑热闹了?”光头家伙恼道:“信包何时冒出来的,你怎么蹲到我前边去了?”那小胡子在前边说:“信照和长利比我更靠前呢,你怎么没意见?”光头家伙郁闷道:“我没见到他们,还有谁来了?该不会是我们清洲帮的头面人物全都挤到一轿子里面了吧?被人一炮打过来就全灭了……”
话犹未落,随着一声哗啦大响,轿子突然被挤得四分五裂,底下也轰然坠陷,里边所有人全都摔作一团。你压我,我压你,正纠缠之间,不知是谁叫了声苦:“那宝贝呢?可别被谁压坏了……”
然而对于这些男人来说,他们看上的东西比压坏更糟的是不知被谁拿走了。
当时我不知道,这个小东西的下落,后来引发了又一次火枪大战。杂贺兵激战泷川和光秀军,钟爱茶具的秀吉大人也加入战团,石山烽烟再起,其激烈程度不亚于第一场铁炮大战,而且又由于三河那位葵衫大人的插手,使本愿寺最后分裂为东、西两派,彼此之间矛盾不断,再也无力恢复往日的盛势。
那天在场许多人,争吵打闹之余,都很想知道是谁乘乱偷走了宝贝,直到日后饱受多年肚疼难耐的长秀终于痛苦地切开了自己的腹腔,取出一个形状可疑之物,一边说:“就是这个导致我痛苦的吗?”一边用刀柄将其砍碎。纵使他随即身亡,答案仍然不能令人信服,也就是说,它的下落,一直成为谜。
不过对于我而言,那就只是个东西。而且我总是很迷惘,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
猫御前问了我许多次,我只能回忆着说,它像一颗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