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荐道:“再尝尝这碟葱蒜蒸豆腐。”眼神疯狂之人伸匙勺吃,连连点头称赞:“唔唔,回味无穷!原来豆腐也能烧出这般好味道……那两道又是什么名堂?”我微噙笑涡的说道:“也是很普通的东西。厨房里有什么,我就找来做。那碟是素炒豆芽儿,还有一盘是煮竽头梗。你吃惯了好料理,应该没吃过这些我们山里人的家常菜吧?”
“我什么都吃,”眼神疯狂之人夹竽头梗就口,颔首说道,“只要好吃,来之不拒。哇,这叫什么梗?没想到它也能做菜吃……你怎么光在旁边看着呀?也一起吃才有意思!”
我施礼道:“好的,我开动了。”捧碗吃粥之际,眼望刚才洗漱之处,想起一事不解,问道:“为什么铁斋把古坟壁画的摹绘卷轴也挂到洗漱室那边的墙上去了呢,他是要一边洗脸一边钻研吗?”眼神疯狂之人哼了一声,睥睨道:“想是因为绘卷太长。然而铁斋这厮的心思不能从常人的角度揣测,他不正常!整天就想挖坟和盗墓,迷恋古墓以及穿越和修真。你看就连信玄也不敢用他……当年铁斋被我打败之后,你猜他往哪儿逃?没人想到,他居然溜进了这园子里,我们搜了许久也没找到他踪影,后来他不知如何竟会出现在甲州,似乎突然从明寺那边冒出来。你说这有多奇怪?”
我听了亦奇,忍不住笑道:“莫非果真有秘道吗?我听信正他们说,古渡城那边也有秘道,据说能通往关东的古河和河越城那边……”眼神疯狂之人搁碗冷哼道:“信他们扯?你不要跟他们玩,尤其是阿胜。我这个儿子思路不正,白给他取了‘信正’这个好名字。那时我还年少,被他舅舅硬塞其妹给我伴寝,转头就给我抱来了这个所谓庶出的长子,一点都不像我,满脑子全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只爱文学这种没用的学问。假如我以后不在了,你说他有本事守住他当城主的古渡城吗?身为长子,非但不能指望他帮我照顾全家人,我看连他自己那块地盘他也守不住!就会舞文弄墨,不会谋生,没用的!不信你将来等着瞧……”
我去洗碗回来,眼神疯狂之人在廊间啧然道:“明明有侍童和仆役,用不着你去洗碗。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我到堂后伸头一瞧,只见眼神疯狂家伙坐在后院那边廊下,展示一座纸板儿层叠搭垒之城。
我好奇地问了一声:“什么来着?”眼神疯狂之人得意道:“安土城,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还没见过这么高大宏伟的巨城楼宇吧?”我到旁边蹲下来看,问道:“好精致哦!这么小巧微妙的纸楼是怎么弄出来的?”眼神疯狂之人见我伸手欲摸,抢先将纸楼拢合为一张折叠纸板儿,随即又拉开,展示给我看,面有得色的说道:“好玩吧?实景比这个样板更让你吃惊呢,安土城建在山上,每当夜晚,满楼灯光亮烁天穹,又与琵琶湖面的倒影交相辉映,璀灿已极,仿佛天宫降临也似。传教士们惊叹为‘火天之城’……”
恢宏壮丽的安土城是这个时代的辉煌象征。信长往返京都和他居城岐阜的时候,途中常需寄宿安土渔村的安养寺,因此在信忠继任家督后,信长便命长秀在安土这个村落附近修筑新城。修筑安土城,动用了一万名民役,还请京都等地优秀建筑师献策。安土城位于山顶上,七层楼高。城下有大道贯穿,沿路兴建民居、寺庙和武将居所。以主城为中心,扩展成繁华的商业城市。
安土城的建成昭示着安土桃山时代的开始。城外各层涂有朱红色、浅蓝色或白色,最上层是金色。城内有永德描绘的水墨画之室,还有用浓厚的金色和青碧色装饰的房间,集成了当时最杰出的艺术。
据说安土有“平安乐土”之意,构造极其雄伟。巨城与丘陵东西相连,西北有安土山;城郭建于突出琵琶湖面的小半岛上,三面围以湖水,因奥岛、伊崎岛而与琵琶湖分开,成为方圆二里许的内湖。城内各楼均建于中间丘陵之上,后面则为长方形的天守阁。
信长改变了天守阁的旧名,而呼之为“天主台”,由他登台入住最高处。有人认为这与其说他是亲近天主之教,不如说他是自命为“天主”,有意以此城君临天下。天主台第一层是石墙,作为仓库放置粮秣。石墙之上建第二层,墙壁贴金,柱数二百零四根,绘百鸟及儒者。第三层,柱数一百四十六根,绘花鸟及贤人像。第四层,柱数九十三根,绘松、竹等。第五层,无绘,为三角形。第六层,八角形,经信长亲自设计,外面的柱漆红,里面的柱则包金箔,周围有雕栏,刻龟和飞龙;外壁绘画恶鬼,内画释迦牟尼与十大弟子说法图。第七层,室内外皆涂金箔,四柱雕龙。
筑城完工以后,信长命南化和尚作《江州安土山记》,以极力颂扬安土城的宏伟壮观,文后附诗云:
六十扶桑第一山,老松积翠白云间。
宫高大似阿房殿,城险困于函谷关。
若不唐虞治天下,必应梵释出人间。
蓬莱三万里仙境,留与宽仁永保颜。
信长为了首先巩固立足点,在长篠会战和平定越前一向一揆的第二年,他在处于东海、东山、北陆三道要地、濒临琵琶湖的江州安土山,建筑了具有七层的天守阁。这座建筑是前所未有的宏壮华丽、坚固无比的城池。这是信长的大本营,是政厅,也是宫殿。信长把安土作为中心,兴修军事、商业的交通道路,把商人和工匠艺人集中于此,将从前的安土渔村发展成为繁华都会和文化中枢。他为了在宗教上对抗一向宗而援助了耶稣教;并在安土城拨给房基用地以建筑教堂。
“江州,亦即近江。”眼神疯狂之人说道,“我将居城迁至安土城,北临琵琶湖,向西直达京都,来去方便。而安土城靠近秀吉之长滨城、光秀之阪本城,联络两人也较方便。最妙是把信雄这个爱放火的家伙安排去势州,让他到伊势去折腾,而不是在我家里折腾……”
眼神疯狂之人踌躇满志,向我展示纸楼式样,炫耀安土城的辉煌之时,并未想到其实也没过多久,就到了壬申之年,安土山上燃起冲天火光,巍峨名城毁于一旦。六月十五日那场大火起因众说纷纭,老教士弗洛伊斯说是信雄纵火,他记述道:“信长之子‘御本所’信雄是个智谋拙劣之人,在战争中他命人点燃了城堡,城堡从上部开始焚烧,很快就被烈焰吞没,此后他又在集市中放火,集市大部分都被烧毁了。”
然而京都惊变的时候,信雄还呆在他伊势的领地上,蒲生的父亲贤秀向其求救,他却逡巡不敢前往增援,一直等到六月九日,才终于集合兵马杀入近江。进入江南以后,信雄在边境附近驻下兵马,不肯再往前一步。如果他此时快速突进,大概剿灭叛军的大功要算是他的,说不定他就此能够成为信长的继承人,掌握整个天下。叛军于六月十四日黎明时分撤离安土城,信雄大概在当日晚间率先接管了此城,此时安土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他没有必要放火烧城。朝廷里的兼见大人认为:“所谓安土放火云云,都是臆想,实际是起自山下的野火,偶然烧毁了城砦。”然而安土城东、北、西三面都临着琵琶湖,南方通往陆地的方向还挖掘了壕沟,简直是一座建在湖中的水上要塞,就算外部着火,也未必能够把整个城堡和城下町都烧为灰烬。当时正处梅雨时节,十四日中午在奈良地区降下多年罕见的大雨,两地距离不远。奈良降雨,安土很有可能也受到波及。即便不受波及,在气候如此潮湿的季节,野火烧不掉整座巨城。
大火最早似是从城堡甚至从天主台开始烧起的,然后才向下蔓延到城下町。十四日凌晨叛军撤出,晚间信雄进驻,其间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这座巨城处于无主状态。土匪、败兵、铤而走险的百姓在混乱中抢劫甚至纵火,本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情。信雄本身的统驭和治理能力都很低,他进城后没能及时制止这种混乱局面,于是导致次日城堡遭人点燃,或许这才是安土城被毁的真相。世人认为,这场灾难即便不是信雄引起的,他也很难逃脱责任。信雄既没有赶上与叛军的主力决战,他也没能守好父亲最重要的遗产安土城,更因人们认为他性格粗暴、能力低劣、人缘也差,所以其后召开的商讨信长继承人的清洲会议上,对于这位“傻瓜殿下”,家中重臣们纷纷摇头。
秀吉身边不乏有人声称,当时混乱之际,信雄遇到了逃命而来的有乐,两人商议后就决定不留下守护安土城,反而放火烧城,然后领军前往岐阜,乘虚抢先占领信忠遗留的地盘。此前,看守安土城的蒲生之父贤秀保护信长一家的妻小女眷们前往蒲生家族领地避难。由于害怕叛军进攻蒲生家乡的居城,贤秀在安土城留下一千五百骑看守人马以及财物就退去了。留下财物给前来攻城的敌军,是当时担任留守者一职脱逃的常识。因而没人责怪贤秀此举,却纷纷指责信雄,认为安土城后来被信雄派人一把火烧光。
信雄固然属于公认愚昧的将领。有人宣称“放火将安土城烧掉的就是信雄本人”这一说法未必确实。当时信雄与伊势的诸势力有冲突,因此对于信雄火烧安土城的说法也有人持否定的态度。
“信雄这小子不靠谱,”眼神疯狂之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跟信雄混在一起。我都不想让他靠近安土城,有多远滚多远,免得他又犯浑,跑来乱烧我房子。你看看他在伊势那边的城池,哪个地方不冒烟?不是他自己烧掉,就是被别人烧掉,烧来烧去,没一处不起火。”
我微咬下唇,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存放怪异石头那个祠堂发生什么事了?着火了吗?”
眼神疯狂之人唰的打开折扇摇了摇,低哼道:“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放在家里就不会有事吗?信安跟祝师苑那帮家伙鬼鬼祟祟,别以为我不知他们在打歪主意,想偷走我的石头……”我不禁蹙眉道:“先前还以为你不会留下来自己要呢。你怎么变来变去呀?”
“谁说我想自己留下?”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我早说过要送它到某个合适的寺庙去供奉起来,正好京都有座寺庙愿意拿去……”
我不安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扔掉它呢?”眼神疯狂之人摇扇说道:“随便扔掉东西就是暴殄天物。这种事情我从来不干,世上善男信女多得很,就让他们拿去膜拜。寺庙有钱收,也会乐意赞助一些矢钱给我拿来打仗用。我没有你家胜赖捞钱的本事,春日山城发生‘御馆之乱’,景胜为争当继承人,请他出兵帮忙,你家胜赖收了多少钱?听说景胜遣使贿赂胜赖的侧近迹部胜资和长坂光坚,请二人代为说项,向胜赖赠送黄金一万两、两家联姻、割让东上州给你们家。别以为我不知道胜赖拿了五十枚黄金,就背弃氏政之约,转而支持景胜入主春日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