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思齐明白,心思细密灵慧如她,午间一定看出,李旦的儿子李国助,对于宝藏的分配颇为不满。
颜思齐眼中闪过一丝杀伐之人的江湖霸气,沉声道:“岱山是我和李大当家一起占下、垦荒的,几年来岛上的一应事务都由我作主。今日探洞寻宝时,我让国助在场,就是自认光明磊落,不会对他爹有所欺瞒。回到平户,我自会与李大当家言明,岱山虽为吾等所占,但若没有你,吾等如何能晓得岛上藏有这些金子?若没有毛将军硬是将你拽来,此事亦不能成。你提出让我们平户船队拿一千五百两,你拿八百两,毛文龙拿五百两,那是你身为女子却气度远阔,李家的男子们还有何可啰嗦的。”
颜思齐说到此处,顿了顿,转了温和口吻:“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毛文龙冒冒失失地就把你劫过来,你却不计前嫌,主动提出分他那么多金子,难道只是感念他歪打正着让你上的是岱山岛?”
郑海珠莞尔:“那我先讨教大哥一句,毛守备一介边疆武夫,如今连个游击都不是,你又为何要与他结交?”
颜思齐并不卖关子,坦言:“毛文龙虽然还是个低级武职,但他前年就能从瑷阳穿插到身弥岛给李如柏贩私货,这次又靠着张承胤和兵部打过招呼、得以打着当差的名头离开辽东,可见,他不但会打,还颇有人脉,经商的脑子更是活泛。我要和他,接通倭国至朝鲜和辽南的商路。”
张承胤是现任辽东总兵。李如柏的来头则更大,是名字如雷贯耳的辽东军阀李成梁的次子。父亲与长兄亡故后,到了万历末年,李如柏虽因大明朝堂斗争而赋闲,但李家在东北的根基,不是关内的小规模军队统领能比。
郑海珠盯着颜思齐,收起浅淡笑容,正色道:“颜大哥没有背着李旦和毛文龙,偷占那些黄金,既出于做人的道义,又是放眼长远的考虑。
其实我的思量,和你也是一样的。今岁,女真努尔哈赤建立金国,令人想起当年大宋时候的女真首领完颜阿骨打。
我带着侄儿离开龙溪北上江南,一路所见的大明各州各府,说一句卫所空虚、吏治崩坏,并不言重。
女真人一旦入关,我看,以大明如今的情形,未必扛得住。异族汹汹来袭,社稷倾覆垮塌,草民悲苦可想而知。
我打内心盼着,毛将军那样尚有血性的武人,能有钱买马养兵,守住浑河。”
颜思齐听着听着,不得不承认,同样是“看好”毛文龙,阿珠小姐的理由,要比他的理由格局高上几层。
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数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了。
颜思齐觉得,刚刚过去的十几个时辰当真波澜起伏,自己从怅然所若失,到所获匪浅。
不但得到了以往跑一次远航海贸才能换来的钱财,还意识到,自己和阿珠小姐,各自的世界,都不再囿于小镇上的裁缝铺和深宅闺房。
昨日给她展示自己数年来所缝制的衣裙时,阿珠小姐确实露出刹那动容之色,但其后,她的诸般言语举止,再无男女之间的缱绻之意,倒像平户与南洋那些谈买卖的海商。
郑海珠没有再说叨毛文龙,而是起身,去包袱里取出几张银票,交还给颜思齐。
“颜大哥,我回来后想了想,这八百两黄金,能从山东登州钱庄换成白银兑出的,我自会想办法去取。剩下的六百两黄金,在壕境澳门,于我而言,兑现殊为不易,我还是放在你手里,作为本金,托你跑海路。你设个小账,咱俩分润,如何?”
颜思齐一愣,略略思忖,点头道:“你如此信任于我,我便好好筹划一番。六百两黄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配些上等货色也是够了。”
郑海珠马上建议道:“松江府有许多人在朝廷做官,消息灵通。上月,我听韩家老爷说,京师紫禁城的东苑内库起火,烧得厉害。东苑里的东西,若是金银玉器便罢了,那些香药一沾明火烈焰,几与废物无疑。秋冬之际,宫里头各殿最要熏香,年节赏赐百官也要香药。颜大哥,我们要不要去南洋多进些香药?月港的牙行应是肯收的。”
郑海珠所说的月港,正是二人漳州老家入海处的一座港口。
大明海禁多年,到隆庆年间才迫于各方形势开关,再到万历时,东部沿海已经不只朝贡贸易这一种官方贸易形式,在福建以月港为中心,私人海船已能载货靠岸,只是需要官方背景的牙行来转手。
颜思齐沉吟须臾,笑道:“阿珠,你很有几分做买卖的好心思。我因从前乃负罪逃亡,对月港有些忌惮。不过,如今手里的船越来越多,只跑倭国与南洋,放弃大明的买卖,确实可惜。好,这次就运香料到月港试试。”
二人谈着将来的生意,一个描绘海上风云,一个宣讲路上商机,长时间的目光相接,已不似昨日那般尴尬。
如此尽兴地谈了小半个时辰,颜思齐起身告辞,叮嘱郑海珠早些歇息。
郑海珠亦站起来,走到屏风边,盯着墙上挂着的几幅画,问道:“颜大哥,这画上的风景亭台,是何处?十分好看。”
颜思齐不以为意道:“不过是倭国画师所绘的小山小水小庭院,你若喜欢,便带回松江。”
“那我就不客气喽,卧房里的几帧仕女图,画的也是倭国妇人吧?我也可以带走吗?”
“当然,回头让月兰给你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