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瞅池镜两眼,见他还在打盹,知道他是不好说走。她也无心留他,便吭吭咳了两声,“你父亲今日到了封家书,说是翰林院有位老侍读卸任回南京来了,是姓史。老爷特地托了他,请他提点你的文章。老太太吩咐这两日就叫管家打点好礼,到日子你规规矩矩往人家府上去求学。”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把池镜叫醒。他撩开眼点头,“是。老太太今日还在四老太爷府上没回来?”
燕太太“唔”了声,“这回四老太爷府上娶亲,连苏州杭州扬州有些老亲戚也上来了。难得一趟,都不放老太太走,硬是要留咱们老太太在他们府上多住几日。老太太又不放心家里,上午打发卢妈妈先回来帮着我照管照管。”
池镜想到老太太那双猫头鹰一样机警的眼睛,六十出头的人了,还永远一副精气十足的样子,只管把池家各个犄角旮旯都紧盯着。他心头先替老人家叫声累,后又觉可笑。
见燕太太再没吩咐,他起身作揖,“母亲这几日操劳,请早歇着,我先回房去了。”
燕太太原该问问他吃晚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晓得是吃过了,也不多留他。不过到底是一房里的人,不得不嘱咐一句,“去史家求学的事你上点心,别叫老太太说。”
池镜答应着走出廊下来,已是天昏地暗,他那张笑脸也不禁黯淡下去。
隔两日池镜去拜访那老侍读,领着四五小厮,抬着一担礼,骑着马往城北一条东临大街上去。
走了半日走到条小巷口前头,领头的小厮永泉引着往里进,“三爷,从这蛇皮巷穿过去就是东临大街,比走这街上绕过去近些。”
展眼望进去,果然巷如长蛇,细长蜿蜒。周围人家挨着人家,院墙上雨渍淋漓,地上也不干净,到处是给人踩成浆的柿子和桔子,散着糜烂的酒甜味。
池镜不大情愿,“走大路,这小路腌臜得很。”
永泉劝道:“还是走小路,怕去得晚了人家史老侍读要歇中觉。”
众人只得转道巷里。正是午饭时候,到处炊烟四起,锅灶响动。渐往里走,嗅到些血腥气,墙根底下沟渠内淌着些血水。腌臜得池镜攒眉,忽地旁边院门里头跳出来个妇人,哗一下往门前泼了盆水,正溅在他马蹄子上。
小厮待要理论,未及开口,那妇人先把铁盆叮咣往地上一丢,叉着腰就朝巷子里骂起来,“这巷里难不成就只你们一家?成日把血往沟里放,腥气熏得死人!噢,你们成日家净是和猪肠猪肺睡在一屋里,倒闻惯了,就不顾别人家死活!”
池镜跟着妇人回头一看,并无一家开门应声。妇人气不过,掉转身子旋一圈,又拔高了几分调门,“怪道人家孟母三迁,跟这些个只知翻肠子倒大粪的人做领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好好的人,都给你们熏出了股子大肠味!”
这时前头有个男人推着板车过来,一面笑着搭腔,“秋嫂子,你们家倒是读书写字的人家,可怎么也没见咱们这巷里谁家给你们家熏出个状元相公来啊。”
那妇人直怄得跳起来,“崔四!他们家猪肠子里翻出来的屎都送你嘴里了?!要你来替他打抱不平!”
池镜渐觉这妇人声音耳熟,攒眉思想须臾,想起来是前几日在凤家门前听见过。回头一瞧,可不就是那玉漏的娘?
他那眉头皱得更深了,弯下腰来把坠在马腹上的衣摆拍了拍,觉得那水是溅着了他的衣裳。直到走得再望不见那妇人,才觉得身上干爽了些。
不承想他这厢才钻出长巷,玉漏就挎着个提篮盒走入巷内。还没到家门前,老远就听见她娘在骂,拿脚后跟想也知道准又是跟邻里起了争端。
她娘的嗓门聒得她脸红,忙向门前奔,又没看见有人同她娘在吵,是她娘自己在骂。她忙上去将秋五太太朝院子扯,“娘,轻省些吧,少在这里无事生非。”
院门才刚阖上,秋五太太劈手就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谁教你的孝道?胳膊肘净是往外头拐,倒来说你老娘的不是?!”
玉漏猛地吃痛,恨得跺脚,朝两家人家中间的院墙斜飞一眼,压着声回嘴,“邻里间什么深仇大恨?左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值当你泼妇似的站在外头骂,一条巷子里都听见了!你不嫌寒碜,我们脸上还挂不住呢!”
“啪”一声,又落来响亮的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