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寄人国土
歌是不能唱了,再唱下去要出事。
河却还可以继续游,坐到船蓬里不抛头露面便没关系。雇佣的船家从河里网了几条鲈鱼,烹制出一盘河鲜,又就地取材采了几把菰菜,制成菜羹。
王允之用木筷在金黄色的菌类上戳了戳,向王琅介绍道:“这便是张季鹰念念不忘的菰菜鲈鱼了,鱼白如玉,菜黄如金,吴中谓之金羮玉脍,八月正应季。”说完,他各夹了一筷送入口中,咀嚼几下之后眉毛微蹙:“吴人的酒是甜的,鱼是甜的,菜怎么也是甜的?”
王琅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南北口味差异千年后犹存,甜党咸党时不时掀起战争,王家是北方侨族,南渡以后也维持了北方的饮食习惯,食重羊肉,饮重酪浆,宴席上能拿出这两样东西待客才算隆重,口味与千年后差不多,也是偏咸一些。王琅自己南北都生活过一段时间,饮食上并没有明显的偏好,对菰菜甜甜滑滑的口感适应良好。
“希望陆平原的千里莼羹不要再是甜的……要加盐豉,应该不甜吧……”
他口中的陆平原是三国陆逊之孙陆机,西晋平定江东后进入洛阳谋求仕进,因为南人的身份在洛阳备受歧视,留下了很多南北相抗的典故,千里莼羹便是其中一例。
按照陆机的说法,千里湖的莼菜制成的菜羹不加盐豉,足以匹敌北方的羊酪,言下之意是加了盐豉的莼羹滋味更在羊酪之上,并不是吴人吃莼羹不加盐豉的意思。
王琅觉得他的表情很有趣,笑吟吟补了一刀:“那倒未必,还可以又甜又咸嘛。”
王允之脸上顿时露出了绝望之色。
好在他事先计划过要在船上品尝河鲜,让僮仆准备了佐料和下酒小菜,这时候赶紧夹了一点压住甜味,才算是缓过劲。王琅也给他倒了一杯煮开的白水,替换掉竹杯中原本的翠绿酒液。
“方才那人自称颍川荀蕤,我想了想,应当是右光禄大夫荀崧之子,前尚书令荀彧的五世孙。”
他还是有些食欲不振,筷子在菰菜上戳来戳去,一边思索如何是不是要加盐,一边与王琅闲话:“荀彧因反对曹操进封魏公而自杀,他的儿子倒是司马氏代魏的得力臂助,连续三代于中朝官位显要。永嘉之乱以后,荀崧、荀邃两支陆续渡江,如今业已在建康落地生根,不知怎么在曲阿遇上。”
“论起来,南渡前的颍川荀氏门第还比我家高些,上次结亲时是荀氏子娶王氏女,不过那一支在荀、王两家都不显赫,山山大概也没印象。以后再结亲,应该就是王氏子娶荀氏女了。”
世家低门娶妇,高门嫁女,颍川荀氏自荀爽一辈开始代出三公,比琅邪王氏早了几十年,只是永嘉南渡前后并无特别出众的人才,而王氏后来居上,成为与司马家半天下的当轴士族,彼此地位高下互换,因此王允之才说再结亲是王氏子向下娶荀氏女。
“倘若荀氏这一辈有特别杰出的子弟,我家低嫁倒也未尝不可,毕竟荀氏门风非新出门户可比,然而同辈里没听说有什么出众儿郎,反倒是他家女郎更有名些。”
他这么一说,王琅不由也有了点印象:“阿兄是说突围就父的荀灌吗?”
王允之轻轻点头:“我若没记错,应当是建兴年间之事,荀崧被杜曾围困宛城,城中粮秣殆尽,崧小女时年十二,主动请缨出城求援,多次恳求以后荀崧终于同意,于是那位女郎带领十几骑从宛城突围,请到了襄阳的援兵,击退杜曾,宛城之围遂解。屈指算来,那位女郎而今也满双十年岁了,不知哪家郎君有幸得她青睐。”
晋人对贤媛的看法与贤人相近,荀灌十二岁突围救父是在晋人看来也足以下酒的精彩传奇,王允之借着这个故事终于将碗里剩下的菰菜悉数咽完,整个人松了口气,开始有闲心跟王琅打趣:“山山今年也与荀崧女一般年纪,操心的事情却要多得多,听说长豫把会稽历年的案宗都借给山山了?”
王琅眨了下眼睛,丝毫不中计:“长豫兄长才不会乱说话,是阿兄自己猜的罢。”
王允之微微一哂,算是默认,接着便抛出了王琅感兴趣的议题:“要我说,拿会稽的案宗不如拿吴郡的案宗,那样兴许更有用些。”
王琅早已发现这两个兄长私底下似乎有点不对付,但她不确定具体原因,只能假装没看出来的样子,好奇道:“为何吴郡更有用?”
“治理三吴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如何协调与当地豪族的关系,吴郡能治,会稽必定能治。你既然要走捷径以史为鉴,那么不如直接看最棘手的情况如何处理,看懂之后,再处理简单的问题就不怕了。”
王琅听得拊掌,她就知道王允之就算故作惊人之语,背后一定能讲出些道理,绝不是信口开河。
王允之见她认可,谈兴也更足,为她细细介绍道:“孙吴时贺劭为吴郡太守,吴中强族轻之,在府衙门上题字嘲讽他是「会稽鸡,不能啼」,贺劭亦不示弱,得知此事之后,向从人索笔于府门续上「不可啼,杀吴儿」。其后一一检阅吴郡大族屯邸,查核顾、陆诸姓役使官兵耕种私田、藏匿逃亡人口避役税之事,上报吴主孙皓,诸姓族人获罪甚多。时任江陵都督的陆抗当即顺流而下,直入建康向孙皓求情,孙皓便又将这些豪族放了出来。”
“贺劭本人并非寒门,他出身会稽士族贺氏,父贺齐官至孙吴后将军,受封山阴侯。即便如此,吴郡顾、陆强族也不将他放在眼里,终孙吴之世,豪族恣肆专权,与诸葛亮治下的益州不可同日而语。”
“北人南渡,无兵无权,寄人国土,若想在三吴之地任官,个中分寸之微妙为难,山山不妨自己想象一番。”
寄人国土是晋元帝司马睿的原话。
二十年前,他在司马氏诸王中没有任何名声,与他密切结交的只有王导。在王导与东海王妃裴氏的策划下,他谋求到了安东将军一职,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并将驻地迁至当时还被称为建邺的建康城。
一个多月过去,江东的世家豪族没有一个人来拜访他,对他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辅佐他的王导心中忧虑,找到当时已经天下知名,掌控长江中下游兵权的从兄王敦,两人联合一些北方名士共同策划了一起政治作秀,在三月上巳节观禊时骑马拱卫于司马睿之后,显示北方士族对司马睿的拥戴,这才让江东的望族大姓改变看法,纪瞻、顾荣、贺循等吴人名士纷纷受命。
在这样的背景下,晋元帝司马睿向接受征召的顾荣说出了“寄人国土,心常怀惭(寄居在他人国土上,心里常常感到惭愧)”的话语,姿态非常谦卑低下,换做东汉末年,哪怕是被曹操架空的汉献帝也不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