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几日发现,这位不怎么爱说话的小郎君着实心细,给每个人准备的茶水各有不同。崔先生只喝酽茶、谢府那位小公子喜爱酸梅浆、他呢算数耗神,就得用薄荷菊花饮提着神,胤郎君一次也没有弄错过。
他给自己倒了杯饮子,凉快歇息的空当,胤奚目光不经意从他的账簿上扫过,动动眉心:“算错了。”
“啊?不可能。”何羡嘴里的凉茶一呛,忙捂住嘴低头看。
他其他的特长不敢说,对数字却绝对敏感,多大的数额都能心算出来,不可能错。
一根修长冷白的手指,稳稳指向一行数字。
何羡定睛观瞧,原来是旧档上的记录字迹潦草,有两笔数额对错了行,果然是错了。
他赶紧改正过来,怀着复杂的心情抬头:“你如何看出来的?”
胤奚眸子黝黑,也像那枝头的叶子被炎日晒得百无聊赖一般,整个人泛着淡漠气,想了想说:“前日看你清过账,数目仿佛对不上。”
前日的账……何羡不由得感叹:“你记性这样好,真是聪明。”
聪明么,胤奚无动于衷地眨眼,从没人这样夸过他,顶多是小时候阿父教他学挽辞,说他记的比阿父当年快多了。
他垂着睫,从旧棋盘上捞起一颗棋子,在掌心散淡地玩着,状似不经意地问:
“何郎君与女郎相识很久了吗?”
何羡见他为人和气,不设防备,笑着接口:“我啊,自然仰慕‘谢雅冠’的才名许久,但谢娘子从前哪里识得我是谁。要说真正相识,便是在斯羽园夜宴的开宴之前,才有幸同谢娘子说上话的。”
“真羡慕你。”胤奚低喃。
比他早认识女郎一个时辰。
何羡莫名其妙,才想问他羡慕自己什么,转瞬却见胤奚身上那股子乏淡的气息,一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焕发而出的清爽隽秀。
连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须臾变成了迎着光才会泛出的琥珀蜜色,浅淡纯柔。
“胤……”何羡疑心自己数字看多花眼了,揉眼的功夫,胤奚已站直了身往外走去,口中轻唤:“女郎。”
如果说他方才与何羡说话的语气,像夜里花萼底面沉沉将坠的冷露,那么这一声便似被风吹开的云团。
踩上去会软得绊人一跟头那种。
谢澜安上楼来看见他二人,笑了一笑。
目光才睇转到胤奚脸上,楼下忽然响起岑山的声音:“娘子,郗少主登门拜访。”
谢澜安闻声,视线便从胤奚的脸廓轻飘飘划走了,回头问:“郗云笈?”
“正是。”岑山道,“郗少主说是来拜访崔先生。”
人家按礼数上门来,不能不接见,谢澜安转身不转头地点了下腕子,示意胤何二人继续他们的事。
胤奚的瞳孔深黑如井。
何羡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从他的位置,正好能从窗口看清院子里的情形,指给胤郎君看。
“喏,你瞧,那位才是与女郎相识多年,才华相当的好友呢。”
胤奚站在窗边,迎着刺目的阳光逆光下望,看见那是一个玉袍缓带的英俊公子,眉带倨傲,天生华贵。
是那日拦着女郎带走他,说士庶天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