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庸泪花闪闪,过了好久,终于艰难道:“不,顾大掌柜,我乔致庸与达盛昌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我天天都想报!可是茂才兄说得对,商人之间尔虞我诈不该是天经地义的事,乔致庸可以不报家仇,但不能不在包头商界重建诚信第一的秩序;不然,我才是真正对不起死去的大哥,对不起那些因为我走进商界而被辜负的人!”说着,他终于掉下泪来,顾天顺看看他,颤声道:“东家,我都老了,还能吃几年乔家的饭,我是说,您还年轻,就不怕达盛昌将来以怨报德,回头掐住我们的脖子?”致庸想了想,坚定道:“顾爷,如果他们将来一定要这样做,我也不会为今天做的事后悔。我们不能因为别人对自己不利,就不去做利商利国利民的好事。善与不善,那在于各人自为!”
茂才击掌道:“东家说得好,说得好啊!”致庸心中终于跃过一个大坎,伸手与茂才紧紧相握。茂才叹道:“东家,其实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否则恶斗只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你能想通最好,因为达盛昌就是败了,也有败军之计可用!”致庸一惊,猛地抬头,茂才看看他道:“不要以为达盛昌输了,就再没有别的路可走,就能任由我们为之。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有上计中计也有下计。按当前的局面分析,如果不出我的所料,达盛昌必在考虑把一个更有力量的商家引进包头,与乔家展开新一轮的恶斗,到时鹿死谁手,仍未可知!”
他的话音未落,这边马荀又鼓足勇气从背后将那穗高粱拿了出来。茂才鼓励道:“马荀,你有话尽管大胆说,你从这穗高粱上看到了什么?”马荀坦言道:“生意!我看到了生意!去年秋天高粱生虫,收成不好,今年高梁又生虫,明年春天,高粱的价钱一定涨!东家,孙先生,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劝大掌柜,不要把库里的高粱全卖给达盛昌,我们也要留下一大部分,到明年春天卖出去,一定赚一大笔银子!”一听这话,茂才吃了一惊,致庸更是吃惊,问道:“马荀,你在复字号干了多少年了?”这边顾天顺没好气地帮他回答道:“四年学徒,出师后又干了十年跑街的伙计!”致庸想了想对众人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孙先生、马荀再好好合计一下此事。”顾天顺和几个掌柜对视一眼,冲致庸、茂才拱拱手,又狠狠盯了马荀一眼,都离去了。
致庸看着马荀道:“刚才你说我应当放过达盛昌一马,为什么,说出来我听!”马荀有点不好意思道:“东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就是觉得大家都是生意人,应当宽心仁厚,在一起做生意,不该你吃掉我,我吃掉你。这样吃来吃去,你就是赢了,以后谁还敢和你做生意?没有人和你做生意,你将来还做什么生意?”致庸闻言愣了半晌,突然纵声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马荀有点摸不着头脑,致庸上前一步握着他的手道:“好兄弟,谢谢你!”马荀松了一口气,有点腼腆地笑起来。致庸又望着茂才道:“茂才兄,更要谢谢你!”茂才眼里闪烁着一点很复杂的光,道:“东家,道理你都明白,可要克服内心的仇怨,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愿你不改初衷,坚持做下去,做到底,为全体晋商做成这件大事!”致庸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不出茂才所料,邱天骏明白大势已去,绝望之下不得已采用崔鸣九的饮鸩之计,准备将达盛昌在包头的生意,全部顶给一直想插足包头商圈的水家,让资金更为雄厚的水家来挤垮乔家,决不让乔家在包头称心如意;那样即使达盛昌从此在世问消失,也可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当夜,崔鸣九本已向山西祁县急赶,不料三个时辰后又被店里的伙计快马追了回来。崔鸣九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下,对着邱天骏喜极而泣道:“东家,那乔致庸真的王动上门与我们握手言和?”邱天骏点点头。一天之间,他大忧大喜,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崔鸣九还是有点疑惑:“为何?会不会有诈?”邱天骏看着他,颤声道:“我们一向以恶意度人,此次更是我们主动挑起霸盘之争,乔致广因此忧急丧命。但让我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乔致庸竟然主动上门求和,并当即以市价购走四十万两银子的高梁,以示帮达盛昌渡过难关的诚意。”崔鸣九大惊,继而惭愧,哆嗦道:“鸣九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仁义!”邱天骏红了眼圈,掷地有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他看看崔鸣九,继续道:“鸣九,当初你力主对乔家赶尽杀绝。而在相同处境下,乔家二爷却以德报怨,只为了‘仁义,两个字啊!”崔鸣九又愧又悔,连连磕头。邱天骏扶起他,颤声道:“乔致庸主动与我们和解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以此次两家鹬蚌相争之事为戒,从此各守本业,互不相犯,在买卖交叉处,平等竞争,谁也不做霸盘。不仅如此,还要在危难时相互扶持”崔鸣九一愣,连连点头。邱天骏看看他,终于落下泪来:“我邱天骏经商近三十年,屡战屡胜,今天却败在区区乔致庸手里!达盛昌今日是靠乔致庸的好意才苟活下来,而且还不得不心服口服,真正做梦也没有想到啊!”崔鸣九赶紧相劝。邱天骏呆了半晌,又慢慢道:“我邱天骏本想鱼死网破,可我不能不理会乔家二爷口中‘仁义’这两个字的分量!此人一身正气,儒雅仁厚,他说天下四行,士农工商。商占其一,商人的本分,在于同心协力,相互扶持,通天下货,谋天下财,利天下人,才是晋商乃至天下商人的本分!我一直以为这不过生意场上的套话,没想到他真的愿意放下家仇,以身作则。而他身边的那位师爷,叫做孙茂才的,其貌不扬,却是人中龙凤,此次两家言和,全由他从中大力斡旋。这两人联手,当真要天下无敌了”
崔鸣九看邱天骏一天之间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发辫纷乱,两眼通红,眼下还留着青圈,然而却神采飞扬,透着一股奇异的精神,心中暗暗吃惊。邱天骏道:“你,马上去醉春风酒楼,订二十桌酒席,给全包头的相与发帖子,我要请他们,将今天的事情公开出去,当着众人向乔东家致谢!”崔鸣九大惊:“东家,这今天的事对我们达盛昌是奇耻大辱,怎可公开讲出去”邱天骏摇头慨然道:“错了!我想了半日,终于明白了,只有这样做,事情才不会成为我达盛昌永远抹不去的丑闻!达盛昌和邱天骏要想在乔致庸面前重新抬起头来,只能这么做!”崔鸣九呆呆地望着他。邱天骏继续道:“我要借这个机会,公开乔致庸对我达盛昌的恩德;我还要在包头众商家中头一个响应乔致庸的号召,重建商界的秩序,再立诚信第一的行规。那时达盛昌今日之败就会因为我的光明磊落变成一件商界的美谈,连乔致庸都会敬佩我几分。我绝对不能让乔致庸在包头城里独享诚信和宽厚待人之美!”崔鸣九好歹听明白了这几句,赶紧点着头去办。
致庸会意,摆摆手示意顾天顺先退下去。看顾天顺走远,致庸“啪”一掌击在桌上,忍无可忍道:“茂才兄,自打复字号陷入绝境,我就在想,自我祖父贵发公开始,乔家在包头就广施仁义,以吃亏为福,向来和相与都处得极好;这次出了这么大事,达盛昌把复字号都装进去了,为何竟没有一个相与来给顾大掌柜、给我大哥透一声信儿?我们乔家到底在包头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茂才默默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致庸、茂才由马荀引着到了齐三斗的家中。齐三斗一见他们,当场跪下磕头。致庸赶紧把他扶起道:“昨日醉酒不方便,到底何事,你只管开口明说。”齐三斗含泪道:“乔东家,我借了复盛公钱庄五十两银子做本钱,发卖一点针头线脑,说好了一个月二厘五的利,三个月归还,可是银子一借回家,父亲就生病,拿去吃药,全花掉了。可叹我父亲人也没保住,银子又亏了,现在家里一无所有。顾大掌柜见我迟迟不还钱,便说要收了我家的房子。乔东家,欠债还钱自是天理,但求东家高抬贵手,再宽限些时日,暂时不要收房,留着这几间破草屋给我和有病的老娘藏个头”
致庸大惊道:“你家中还有一位生病的娘亲,顾掌柜他们就”齐三斗点点头,哽咽地指指内屋道:“老娘卧床,否则也当拜见乔东家。”致庸道:“如何是她拜见我,当然是我等年纪轻的拜见她。”齐三斗一愣赶紧道:“哪里敢啊,只怕里面太埋汰,脏气冲了乔东家。”
致庸摇头,径直一掀门帘进了里屋。只见一老妪在炕上躺着,直喘气,费力地抬头向外:“儿,是谁来了?有没有捎来吃的?”齐三斗看致庸一眼,惭愧地低下头。致庸眼圈一红,走上前去,拉着老妪的手道:“大娘,我是乔致庸,是你儿子生意上的相与,我看你老人家来了。”“你是谁?我儿子生意上还有你这样的相与?”老妪颤抖地摸索致庸的手,忍不住落着泪又道:“看看我们这个家,被我们两个老病人拖累的,也没什么东西招待你,你坐呀!”“好的好的,大娘,你多保重。”说着致庸放下老人的手,扭头走了出来。
一出内屋,致庸便怒道:“你们家都过成这样了,我们还向你催逼那五十两的欠银,简直不是东西!这样吧,那五十两银子的本利我不要了,这里还有二十两银子,你拿去给老人治病,不够了还去复盛公找我!”说着他将银子往齐三斗怀里一塞,转身就走。齐三斗大惊,赶上去给他跪下哭道:“乔东家,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别的,只有一点穷心,就让我给您磕个头!”致庸猛地拉他起来,眼圈红道:“兄弟,别这样,咱们都是生意人,你不过赶上了背字,以后你转了运,兴许会做比复字号还大的买卖,到那时候你有了钱,也会像我一样待你的相与,是不是?”齐三斗闻言激动道:“乔东家,我一定记住您的话,好好给母亲治病,以后好好做生意,有了钱一定还复字号的银子!”致庸鼓励地笑道:“那好,咱们一言为定,我等着你发起来,还我银子!”
致庸回到复盛公,顾天顺便急急赶来,一进门,见致庸目光冷冷扫来,咽下了要说的话,换了个口吻道:“东家,门口又来一个范相与哭穷,这次是一千两银子,您看如何是好?”致庸没做声。茂才微笑道:“这事好办,你打发马荀去处理就得了,他今天和东家一起出的门,知道东家的心思。”顾天顺一愣,看看致庸,致庸面无表情地冲他点了点头。顾天顺转身退下。致庸看着茂才道:“你是不是感觉马荀可用?”茂才点点头,但忽然又摇摇头。致庸笑道:“试玉要烧七日满,辨才须待三年期。茂才兄的意思是不是还要看?”茂才道:“也不全是。即使他可用,也要看你能否留住他。”一句话提醒了致庸。
“塞外的风情毕竟与中原大为不同啊!”致庸和茂才一边在街上逛着,一边忍不住感慨。茂才笑笑,把目光投向路边晒太阳的几位老人。致庸心中一动,径直走上前去,深施一礼,与他们攀谈起来。致庸只说自己是山西来的客商,想跟复字号做些生意,出来打听一下复字号的口碑如何。这些老人闲来无事,七嘴八舌地讲起来:“这复字号可不比从前啦,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像当年复字号老掌柜乔贵发那样,你买一斤胡麻油他给你一斤一两的事,再也不会有了”一个老人说得起劲,将手中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告诉你,就这一阵子,连复字号卖的胡麻油都不香了,掺了假!”旁边一个老人附和道:“是这样!昨晚上我儿媳妇还说呢,怎么这复字号通顺店的胡麻油一股子陈年棉籽油的味儿!”致庸听得又惊又怒,向几位老人一躬到地。刚要走,却见一个老人赶上几步拉住他又叮嘱道:“年轻人,我多说一句啊,你跟现在的复字号做生意可要小心点了”致庸连连称谢。
致庸怒冲冲地和茂才赶到复字号通顺店时,偌大的店堂冷冷清清几乎没人,惟见一个无赖兮兮的伙计正和一位老人拉扯争执。老人一见致庸他们进来,赶紧道:“客官瞧瞧,这里的胡麻油不香,我不愿意买,这伙计就这样扯着我。”那伙计一点不怕,继续扯着老人蛮横道:“老东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说我这麻油搀假不香,就是败坏本店的名誉,我当然要揪着你理论。”
致庸气极了:“还不放手?一点规矩都不懂吗?”那伙计脸一横:“你敢管大爷我?你是哪里来的葱啊?”茂才喝道:“放肆,这是乔东家,叫你们掌柜出来!”那伙计一惊,立刻松手,但仍悻悻然地打量着他们。致庸满脸通红,回身对老人拱手道:“老人家,让你受委屈了,在下是山西祁县乔家堡的乔致庸,本店的东家。这个伙计刚才对你无礼,是致庸用人无方,我这里给你赔罪了。”老人心颇善,赶紧道:“哎哟,这可当不起。乔东冢,其实这位小兄弟也没怎么着我,你别责罚他。”正说着,通顺号的李掌柜赶了出来,~见致庸,吓了一大跳,赶紧道:“东家,您来了?对不起,这张二狗是新来的”致庸不理,回头对张二狗道:“你懂不懂规矩?客人来买东西,当然要货比三家。你的货不好,人家可以不买。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你学过徒吗?复字号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伙计?你马上辞号!”那张二狗大惊,但仍很强硬地哼了一声,转身跑走。老人看看这架势,反而跺跺脚为张二狗求情:“乔东家,可别这样,不能因为我一个老而无用的人,砸了那位小兄弟的饭碗!”致庸回头道:“老人家,家有家法,店有店规,怠慢您了,先请回吧!”老人叹息而去。
不多会儿,通顺店的几位掌柜和伙计都到了后堂。致庸看看他们,道:“你们都给我听着,这些日子全包头的人都在讲,乔家复字号通顺店连胡麻油都不香了,现在你们给我一个说法!”当下鸦雀无声,几个掌柜互相对看,众伙计则低头默然不答。
致庸哼了一声:“你们不讲也行,那我只好请你们全部出号。”众人闻言大惊。致庸厉声道:“你们以为是我砸了你们的饭碗?错了,主顾是我们商家的衣食父母,你们把他们都得罪了,是自砸饭碗。”众伙计还是不说话,但内心动摇,齐齐地看着掌柜们。
二掌柜胡大海看看众人,终于低声道:“去年店里有一批棉籽油没卖掉,我们几个人贪图小利,把它兑进了胡麻油里。这事是我和老胡、老赵、老马几个老人干的,跟别人没关系。该打该罚,东家您就看着办吧!”致庸盯着他道:“很好,其他人没事儿了;你们几个,今天就去柜上算账出号。”众人大惊,纷纷开言请求放过他们这一回。致庸丝毫不为所动,痛声道:“他们把乔家复字号的老招牌做砸了,就该负责。通顺号的油全部封存,等我想出个主意来再说!”
夜里,致庸在复盛公内走来走去。茂才则在一边默默地抽着旱烟,神情平静。致庸突然自嘲道:“你瞧瞧,我刚刚还在全包头的相与面前说嘴,自己的店里就出了事!”茂才道:“这有什么不好?要在包头城中再立诚信第一的商规,正好从复字号内部开始!”
致庸一愣,叫了声:“好!”脸色也好看多了。“茂才兄,这事我来处理,这几天你和高瑞出去访一访,看看复字号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违犯祖训、不守店规,甚至欺行霸市、伤天害理的勾当,都给我记下来,我要和这些人算账!”茂才不动声色拿出一本密账:“东家,这事我已经让我们带过来的伙计做了,你看看吧!这些年,复字号各店不守店规、任用私人、店大欺客等弊端甚多,积习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致庸接过密账,快速浏览着,他把那本密账摔在桌上,怒不可遏道:“茂才兄,现在我明白了,复字号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不能马上走,不清理门户,不先在复字号把诚信之风建起来,复字号就是躲过了今日的危局,明日还是要一败涂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