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内,茂才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一切,留下铁信石照应茶山,便与曹掌柜踏上了前往广州的路程。他们由临江县南下,避开了太平军占领的武昌城,在荆州渡江,进入湘西武陵源,由那里向西南进入当年秦始皇开凿的灵渠,再进入西江,此后便一路无惊无险,一帆风顺地到达了广州。
致庸和长栓历经三个月的辛苦旅程,终于到达广州,在珠江码头看见了茂才和曹掌柜,不禁大喜过望,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快,我算着你们下个月初十才能到广州呢。”
曹掌柜抢先一步拱手道:“我和孙先生都到了十天了。听说江西官道不通,真不知东家能不能按期来到广州,我都担心坏了!”长栓插嘴道:“我们这次是从武夷山入乌溪过五岭,直入广东,从东江那边过来,虽然相对慢一点,可绝对安全。”
曹掌柜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茂才,感叹道:“嘿,这条路线竟和孙先生猜得一样,这回我可真服了,难怪他一直劝我不要担心呢。东家,孙先生真是神人,连您大约在这几天到都猜到了,拉着我天天来码头上等您,没想到,还真让我们等到了!”致庸见茂才一直站着没有说话,便赶紧转向他道:“茂才兄,你瘦多了,辛苦啊!”茂才仍旧笑笑,没有说话。曹掌柜道:“东家,这回孙先生又让我开了眼,我们在临江县茶山会面以后,孙先生带着我也改了路线。”当下他将来时的路线讲了一遍,致庸当即赞道:“好!茂才兄就是一张活的地理图!”
这边曹掌柜道:“东家,我还没讲完呢,孙先生带我一路走来,还办了几件大事。我们一路南下,已经在湖南长沙、广西桂楚把大德兴茶票庄的分号开起来了,到长沙的时候,还派人去了江西南昌,将那里的票号也开了起来。现在,在粤赣湘桂四省省会,只有广州的票号等您亲自挂牌了!”致庸大喜,道:“太好了,茂才兄,真有你的!对了,茶山的事怎么样?”
茂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东家,还是上车说吧。”曹掌柜和长栓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致庸得知茂才一路上亲自设庄,只当他已经改变了初衷,全力支持自己投入票号事业,当即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广州城内,市面看上去颇为繁盛,时不时可以看到一些高鼻深目的洋人走过。致庸大大称奇,长栓更是稀奇地将头伸出车外,瞧个不止。
到了下榻的客栈,略加休息,用过一些饭菜,曹掌柜道:“东家,我和孙先生到广州后,已经找了一块铺面,交了定金银子,单等东家来到敲定,挂上牌子就可开张。”致庸大笑,道:“这件事还等我干什么,二位商议定下就是了!”
曹掌柜朝茂才看,茂才想了想,道:“东家,有些事情茂才和曹掌柜商量一下,就可以做主,但有些事情,却必须和东家商议。”致庸一听这语气,知道有些麻烦,当即笑道:“茂才兄,你可别吓我,有事直言即可。”茂才看看曹掌柜,终于问道:“东家,明天你真的打算去两广总督衙门见哈芬大人,帮这里的官府向朝廷汇兑饷银?”
致庸看看他们俩,有点纳闷地点头道:“对呀,我们这次所以要南下粤赣桂湘四省省会设庄,就是为了做成这笔生意!”茂才和曹掌柜对看一眼。致庸心中猜到三分,道:“茂才兄,曹掌柜,其一,南方四省因长毛军隔断长江多年,饷银无法北运,朝廷对此无计可施,耽误了多少国家大事不能办,我们要是做成了这件事,就是帮了朝廷,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其二,如果这笔生意做成了,我大德兴茶票庄就能在朝廷乃至全国各省督抚衙门里名声大震,要是我大清一十三省的督抚衙门都让我们替他们汇兑京饷,那会是什么景象?如果这样,我们大德兴茶票庄就做成了天字第一号大的生意,我们梦想的汇通天下也许根本就用不了三十年,只怕年内就能实现!”茂才站起打断道:“东家,茂才为东家担心的也正是这个。”致庸正说到兴头上,硬生生地被茂才打断,先是一惊,接着有点不悦地向茂才看去。
茂才道:“东家,恕茂才直言。当初东家决心进入票号业,茂才就劝过东家,此行断不可进。今天东家既已进了票号业,茂才再要阻止东家已没有意义。不过,茂才今日还是要劝一劝东家,北方各处和南方四省的票号开了也就开了,但是接下来要和各省督抚衙门做生意,又是做朝廷的生意,东家,我看你还是算了!”
致庸抬眼向曹掌柜看去。曹掌柜也道:“东家,这件事我也有些顾虑。古语有之,商者商也,你买我卖,大家平等相待,这是交易的基础,可是和官府朝廷做生意,他们不大可能对我们平等相待。”茂才见他说得这般委婉,又补充道:“曹掌柜,你这话说得并不周全。大家和气时,我们和官府是相与;若大家失了和气,官府又成了官府,我们则又成了人家治下的商民。不过,我真正为东家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致庸心中渐渐有些浮躁,却又不好发作,只得深深看他:“茂才兄心里有什么隐忧,请一起说出来吧。”茂才叹了一口气:“东家,还是那句话,老子说:天下神器,不可为之,不可执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
致庸终于不耐烦起来:“茂才兄,这话年前你已经劝过我,我不想再听。”茂才心头一痛,坚持道:“东家,茂才今天要说几句逆耳之言,你也别不高兴。你就是不高兴,我也要说!不然我就对不起每年三千两的酬劳银子!”致庸尽可能压抑着内心的反感,坐下道:“茂才兄,你说你说!最好一次说完!”
茂才道:“东家,以往太平年间,总是各省官府自己派人解送官银上缴京城。东家不要小看这件事,官银由官府送,朝廷收,民问商家一概无缘插手,朝廷和官府就掌控了我刚才说的神器,也就是天下命脉。而今天时局不宁,票号业开始跃跃欲试,要代替各地官府向朝廷汇兑银子,这就发生了天大的事。一旦天下官银可由票号业向朝廷汇兑,本该归朝廷和官府掌控的天下神器、天下命脉就要移位!东家,你细想一想,如果你是朝廷,你是皇上,会容忍这种事情吗?”
致庸一时长思不语。茂才越说越激动:“东家,当初茂才就不赞同东家进入票号业,那时我就对东家说过老子的一句话:鱼不可以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那时茂才想得还不够深,悟得还不够透。东家,当初我只想到开票号这件事本身会引起商界大变,国情大变,并没有想到其实你,还有诸多商人本身就是国之利器!只要你们想做,你们就能在今日中国的商界引发一场地震,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你们当之无愧。可是东家,你们自己是国之利器,可同时又只是商人,与强大的朝廷做生意,只能像个商人那样行事,否则就会大祸临头。东家,鱼只有藏在水里才安全,国之利器也只能深藏不露才不会为自己引来灾祸。东家天纵英才,茂才虽不是萧何、张良之流,却也不敢过于自贬。东家,茂才不担心你做不成天下那么大的生意,我担心的是你一旦做成了天下那么大的生意,给自己,甚至给乔家引来的反而是不测之祸!”
致庸紧紧盯住他,半晌道:“怎么,茂才兄是担心我做成了汇通天下的大事,朝廷反而会杀了我的头?曹掌柜,你也这么看?”“东家,我也觉得孙先生的话有些道理。我们只是商人,只做商人该做的事好了。我读书不多,可也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所谓木秀于楚,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曹掌柜虽然想打圆场,但致庸这会问到头上,也只得实话实说了。
致庸看了他俩半晌,终于背过身去,怒声道:“这么一件利商利国利民的大事,如果我不去做,也许别人也不会做。今日国家多难,民不聊生,和南北饷路不通大有关系。如果我们重新疏通了南北银路,朝廷能拿出更多的银子平定内乱,外御强敌,让万民各安其业,我乔致庸的性命算得了什么?如果我们明知自己做的事关系天下兴亡,而且将造福后人,却仍然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为了自保什么都不敢做。茂才兄,难不成我们要做这样的商人吗?”
茂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又开口道:“东家,现在是乱世,我们只是区区商民,若不能自保,何谈救国。纵观天下大势,我们能做的只是随机而动。就目前而言,绝不能主动挑战朝廷的权威,不可为天下先”他话未说完,致庸已经气呼呼地站起:“够了,你既说是乱世,那就绝无行黄老之术的道理,茂才兄,你什么都想到了,就是忘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八个字!”
茂才被当场噎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当下失望地站起,转身朝外走。曹掌柜赶紧拉住他。茂才道:“东家决心已定,孙茂才刚才的话多了,也不该说!”曹掌柜打圆场道:“孙先生,你不能走,明天的事怎么办,东家和我还得等你拿主意呢!”
茂才呆了半晌,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曹掌柜一惊。只听茂才道:“东家,只要你一天没辞掉我,我有话就还是要说,至于听不听那是你的自由了。至于明天这件事,你的脾气性情也不适宜直接和官府、朝廷打交道。如果你执意要做,只怕还得我和曹掌柜去办!两广总督哈芬哈大人,他也算是我们的老相识了,刚调任不久,所以你只要明天去见一下他,将张之洞大人的信函呈上,剩下的事情我们看看情形再说吧!”致庸久久盯着茂才,半晌沉声道:“好吧!?”
第二日一大早,茂才陪同致庸前往两广总督衙门。
由于茂才和曹掌柜早已打点过,候不多时,哈芬便接见了他们。哈芬看完了张之洞的信,突觉“乔致庸”三个字颇为熟悉,当下仔细打量起恭立在那里的乔、孙两人,半晌突然脱口道:“噢,原来是你们两个”
致庸刚要说话,茂才已经赔笑道:“大人,那时我们无知,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海涵。”哈芬哼了一声,接着却又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他乡相遇也不是容易的事啊。”致庸和茂才对看一眼,微微松了一口气。哈芬打着官腔道:“哎我说,你们这个茶票庄,真能像张大人信上说的,代本督将两广饷银上送给朝廷?”致庸点点头:“大人,在下今天做的正是这一行生意。”
哈芬也不说话,又打量了他们一会,才拉长声调道:“自从长毛军断了南方各省的饷路,每年为了此事,各省都十分头疼。乔致庸,虽然张大人向本官举荐了你,可是毕竟口说无凭,我怎么能相信你真能替各省把银子解往北京?”致庸当下细细地向他解释了一番。
哈芬凝神听了好一会,点头道:“这样一说我倒也有点明白了。哎乔东家,这个主意很妙,这样好的主意是谁想起来的?两边北京和广州将来如此结算?这一行生意,赚银子多吗?”致庸笑道:“回大人,山西商人经营票号这一行已经有了些年头,可眼下还不成什么大气候,但只要大人支持,它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我大清商业的一根主要支柱”
茂才轻轻地碰了致庸一下,赶紧接茬道:“至于说到利润,商民在商言商,自然要收些汇水,就是费用。但大人放心,这笔开销绝对小于大人每年让人押送银车去北京的费用!”哈芬细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道:“乔致庸,虽然这样,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向北京解送饷银乃国之大事,出了差错是要砍头的,本官可不想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致庸一听,并不着急,微微一笑道:“大人为何不能信任小号一回呢?若是出了差错,小号宁愿作出双倍赔偿!”哈芬哼了一声:“真出了差错,你就是不想赔也得赔,因为这是国课。”他想了想继续道:“当初胡沅浦胡大人可是对你赞赏有加,说你将来一定是个安邦定国之才,现在看看,哈哈,你最多也就能帮老夫冒险往京城里运些银子罢了!”致庸受了奚落,也不介意,道:“那么大人是答应商民了?”
茂才佩服地看了致庸一眼,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哈芬。哈芬的话却让他们都吃了一惊:“不,本官什么也没答应。乔致庸,真想让本官相信你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拿自个儿的银子替本官小试一回。”一听这话,致庸和茂才对视一眼,哈芬继续道:“由广州往京城运银子,太平年间也要三个月,现在兵荒马乱,朝廷急等着银子用,你要是能在一个月内先代我把三十万两银子,通过你说的什么北京票号交到户部银库,我就相信你,把你垫上的三十万两银子付给你,再请你帮我解送四省数年积压的京饷。这办法怎么样啊?”
致庸略一思索,便爽快地答应道:“谢大人!从明天算起,一个月内,我一定帮大人把三十万两银子上交到户部银库!”话一出口,哈芬和茂才都吃了一惊。哈芬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道:“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回到客栈,听他们说完事情经过,曹掌柜立刻着急道:“东家,哈大人让我们拿自己的银子帮他上缴国库,万一出了岔子,回头他又不认账,我们就亏大了!”致庸神情凝重:“古人云,人而无信,谁言其可。我们以诚信待人,哈大人也不见得就一定会不以诚信待我们!”“话是这么说,可这么远的路,谁能担当起这样的大任呀!”曹掌柜又道。致庸闻言一惊,忍不住挠起头来。长栓在一旁气不过了:“几位爷,你们也太目中无人了!一个堂堂男子汉你们都看不见,我还站在这里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