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那副德性!”一位面罩黑纱的女士,悄声对共撑一把伞的同伴说“真是铁石心肠。听说她在安排葬礼期间,连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眼里只有工作,没心肝,这就是斯佳丽。”
“大家都说她对阿希礼心仪已久,”她的同伴小声回道“你想他们是不是真的”旁人的嘘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但是她们仍想着同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如此,没人会从斯佳丽那双幽暗的眼睛里看出丝毫悲恸,或在那身华丽的海豹皮大衣下看出任何心碎的迹象。
泥土洒落在棺木上的空洞声音,令人不寒而栗,斯佳丽握紧双拳,她想要捂住耳朵、尖叫、大吼,用尽任何方式堵住那种将玫兰妮掩埋在地下的可怕声音。但她终究只是痛苦地咬紧下唇。她不愿尖叫,决不。
打破庄严气氛的是阿希礼的叫声。“玫荔!玫荔!”那是受尽折磨的心灵发出的叫声,充满了孤寂与恐惧。
他像个刚失明的瞎子、踉踉跄跄地扑向泥坑,两手胡乱抓寻着曾经赐予他力量、现已静躺不动的小女人,却扑了空,只抓到寒雨汇集而成的银色水流。
斯佳丽看着米德大夫、印第亚和亨利伯伯,他们怎么不想想办法?
怎么不阻止他?必须有人出面制止他!
“玫荔”
老天呐!他快送命了,他们还光楞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他在墓穴边缘摇晃不定。
“阿希礼!别过去!”她高声喝止“阿希礼!”她开始拔腿往前奔去。
草地湿滑,跌了一交,伞柄从手中滑脱,被风一吹就吹走了,卡在花丛中。她抱住阿希礼的腰,企图把他拉开,免得发生危险,却遭到抗拒。
“阿希礼!不要这样!”斯佳丽使劲压制他挣扎“现在玫荔已经帮不了你了。”她粗声大嗓门的才唤醒如痴如聋、悲痛欲绝的阿希礼。
只见他愣住不动,双臂垂落身侧,低声哀吟,全身瘫入斯佳丽的臂弯里。就在斯佳丽被他的重量压得快支持不住时,米德大夫和印第亚才赶到,把他扶起。
“你可以走了,斯佳丽,”米德大夫说。“可没你的事了!”
“可是我”她望了望四周的脸孔,巴不得再看场热闹的眼睛,毅然转身冒雨走开。人们纷纷往后退开,深怕被她裙摆上的红泥玷污似的。
决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心里难过得很,她不会让他们知道他们能伤害到她。斯佳丽公然昂起头,一任雨水冲刷颜面,滴入颈项。她挺直背脊,抬起肩膀,撑到公墓大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攀住铁栏杆。她感到精疲力竭,头昏眼花,双脚站立不稳。
马车夫伊莱亚斯向她跑来,打开伞替垂头丧气的斯佳丽遮雨。斯佳丽不顾人家伸出手来替她打伞,径自走到马车前。进了丝绒软垫的车厢,她就倒在角落里,拉起羊毛围毯。她被自己刚刚的行为吓坏了,一路冷到骨子里。两三天前才答应玫荔要照玫荔以往那样照顾、保护阿希礼的,方才怎能在大家面前丢阿希礼的脸?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
眼睁睁看他投进坟墓里吗?她不能个阻止他。
马车轮一路碾压过深深的泥泞车辙,左右颠晃得厉害。斯佳丽差点跌落倚座,胳膊时撞上窗槛,整条胳膊都痛得要命。
若光是肉体上的疼痛,她还挺得住。但最令她无法忍受的是长久以来受排斥的精神上的隐痛。现在虽一个人在马车里,还是不能尽情发泄。她一定要回到塔拉,那里有黑妈妈。黑妈妈会用那双黑色的手臂,把她紧紧拥入怀里,让她枕在胸前,她小时候就在这怀里诉苦。她可以窝在黑妈妈的臂弯里哭,哭掉内心所有的痛苦。她可以枕在黑妈妈胸前,让黑妈妈的爱治愈她受创的心灵。黑妈妈会抱她、爱她,分担她的痛苦,帮她渡过难关。
“快一点!伊莱亚斯!”斯佳丽下令说“快!”
“帮我把这些湿漉漉的衣服脱掉,潘西,”斯佳丽对她的女仆命令道“快。”她的脸白得像鬼,绿眼珠看起来更绿、更亮、更吓人。小黑妞紧张得手忙脚乱。“我叫你快一点,听到没有?要是害我赶不上火车,我就拿鞭子抽你。”
潘西心里明白她的女主人不会这么做。蓄奴时代已成历史,她不属于斯佳丽小姐,不愿干,随时可以甩手不干。但是一看到斯佳丽绿眼珠里那种绝望、狂热的闪光,潘西就没了辙,信心大失,斯佳丽看起来是那种说到做到的女霸王。
“天气转凉了,别忘了收拾那件黑呢绒衣服。”斯佳丽望着敞开的衣橱说。黑羊毛、黑丝绸、黑棉布、黑色斜纹呢袍、黑天鹅绒。本来还在哀悼美蓝,现在又在哀悼玫荔。我应当再找些比黑色还要暗的料子做丧服,穿上身来哀悼自己。
但现在我不去想这个问题,再想下去,我会疯掉,等回到塔拉再想,在那里我才受得了。
“收拾你的东西,潘西,伊莱亚斯在外面等着。别忘了在袖子上别黑纱。我们可是从丧家踏出门的。”
大街汇集的五角场成了烂泥塘。各种双轮轻型马车、运货马车、四轮马车全都陷入泥淖,动弹不得。车夫咒骂雨,咒骂街,咒骂马,咒骂其他挡路的车夫。吼叫声、挥鞭声、人声四起。五角场总是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不时有人争吵、抱怨、谈笑。五角场充满了生命力、推动力、活力,喧腾不已。五角场是斯佳丽心爱的亚特兰大。
然而今天是个例外,五角场挡了她的道。亚特兰大正扯着她的后腿。我非得搭上那班火车不可,如果赶不上,倒不如死在这里算了;倘若回不了塔拉和黑妈妈身边,我准垮。
“伊莱亚斯!”她嚷道“不管你抽死这匹马也好,撞死行人也罢,你一定要及时赶到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