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孝伸出茄子,往钵碗里蘸了些粘稠之物,尝了尝,在热那亚人惕觑的目光环围之间咂舌点头:“甜!”随即伸茄让他们挨个舔。在一片津津有味的吸吮声中,托钵僧们赞颂其主的恩赐,信孝转面问道:“宇宙中是不是到处都有生命存在呀?”
“少。”小珠子说道,“本以为会有很多,其实不然。并非到处都像人们以为的那样生机勃勃,宇宙一片荒凉寂寥。几乎没有找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活物。后来我们明白了,就是因为极为稀少,生命才更加弥足可贵。”
信孝从一个短发家伙嘴里使劲拔茄,看着残余部份兀自纳闷,有乐伸头来问:“不是说还遇到了虫族吗?”
“跟我们一样属于进化突变的仿生机械物种而已。”小珠子说道,“不知谁弄它们出来的,结果变异了。”
“还想要!”短发家伙伸嘴过来。信孝又从股后拔出一个茄子,反手递近那家伙口边,耳听咂咂作响的含吮声发出,信孝转面愣望。宗麟低声说道,“咱们赶快离开为妙。那边跟来了不少形迹可疑的人……”
“谁可疑了?”有个黑须黑面之人冷哼道,“我们是来保护拜占庭人耕种的。”
我转面望见一伙黑巾之人持刀戈弓弩围涌而近,其中还夹杂了些服色各异的家伙,缠着耕作菜地的农户,还硬按他们脑袋低下,吆喝道:“赶快低头,全给我们跪下,或者最好是趴着爬行。让我们来保护大家穿越火线,逃离拜占庭反抗軍的枪林弹雨……”一个农人惑然问道:“穿越什么火线呀?我们一直在这里耕地,家就在这儿,还要逃去哪里?”服色各异的家伙掏出手弩乱射道:“谁说没有枪林弹雨?你看弩矢嗖嗖地飞越你们头上,处境多危险!要不是有我们赶来保护,全都死在这里了,还耕作?”
“咔!”有乐忍不住作着“打住”的手势,拿了信雄给他的纸筒喇叭走过来,示意“暂停”,却见几头牛从他跟前慌张跑过,有个黑衣甲士抢了一头耕牛骑着说,“看见了吧?在我们保护之下,你们的家园充满了祥和的田园牧歌气息……”
有乐皱起脸瞅着那家伙骑牛而近,随即从长利手上抢了本正翻着的书,卷成筒状,捏在手里,朝伸过来的牛嘴啪的打一下,说道:“书里说的不是这样子!你们怎么可以不按本子来演呢?眼看又要在这儿开打一场武戏,这些跑龙套的家伙却来耕什么田,乱发挥怎能说得过去?”
“谁说不行?”路边有个摆摊张罗字画的黑须先生拿他手上的书去瞧了瞧,眯着眼缝儿问,“你们在看什么玩艺儿?”
长利凑过来指点道:“这是信雄署名编撰的‘夫妻生活指北’。前天我从信包屋里翻出来,还没看完……”
“哪是他写的,信雄如何会过夫妻生活?他老婆多年前早就自杀了。”有乐翻了翻,扔回给长利,说道,“这书其实是信包写的,只是让信雄挂个名儿。信包就爱搞这些名堂,小时候我结婚,他给我编绘了一本应用于洞房的‘指南’,结果害我被老婆打……”
黑须先生同情道:“一个地方老鼠猖獗,说明猫出了问题。田园虽好,女人不能有权骑到男人头上撒野,否则就会在吃燒烤的时候挨揍,从里面揍到外面,打到从此没音訊。不过大家放心好了,我们的教派绝不允许女人嚣张地爬到男人头上撒尿……”
“这跟猫和老鼠有什么关系?”有乐皱着脸问道,“哪个教派允许女人爬到老公头上撒尿?我看没有一个吧?”
“谁说没有?”黑须先生摆着字画说道,“更惨的是,加勒比那边有个爱演戏扮海盗船长的老家伙,最近闹官司,嚷着说被青春年少的妻子打断了手指,并且他娇妻还故意到床上屙屎,而他当时就睡在大便旁边,转个身就压到了……”
“不要又提大便了,”有乐啧然道,“除非你自己想吃。况且我们先前讲的是戏,怎会扯到这么远?竟然扯去那个名叫德普的老男人床上,听他诉苦说一觉醒来,旁边有一坨螺旋向上、色泽鲜艳、尖橛儿微冒热气的美人粪便……”
“刚才说什么来着?”黑须先生忙着摆陈字画,头没抬的问了一声。有乐皱起脸指指戳戳道,“先前我说你们这番做作夸张的耕田表演不合史实。按照书中记载,加拉塔侨民区这里将会呈现出一幅战乱劫火的惨象……”
随即只听一片惊呼惶叫声纷起,黑衣甲士骑着牛追逐小孩撞踩,耕作的农人也纷遭乱弩射倒。有乐顷为变色之际,黑须先生埋头自忙,眼皮没抬的说道:“看见了没有?该来的总会来的。”
有乐拉着我避箭,躲去黑须先生旁边,凑近说道:“但我觉得‘违和’的是,此间既已变成杀戮之地,你怎么会还如此好整以暇地摆个字摊儿呢?”
“没办法!”黑须先生提笔写字,侧着头欣赏道,“别以为突厥人都是老粗。我就喜欢中原流传来的字画雅风,没事就练练字儿,即便临阵打仗,也不想耽搁下此般乐趣。各位请看‘秋高马肥’这四字如何?”
宗麟看了看,摇头说道:“刚劲有余,然而锋芒毕露。显得精气内敛之修为不够,才这么张牙舞爪。而且字写得太大,触到了纸边,不顾一切要图谋逞强崛起的笔触隐藏不住处处急于出头的欲望,没有留下多少余地,过于偏狭逼仄,未免咄咄逼人。殊不知‘留白’才是中原字画之道值得追求的上乘境界。”
“话里有话?”黑须先生眯缝双眼,摇首微笑。“大国博弈这些事情,岂是等闲之辈能懂得的?不过看你话中意思,莫非也会些书法?”
“不要什么事情都往所谓‘大国博弈’上扯,”宗麟侧着头看字帖,眼没抬的说道,“侵略就是侵略。千古是非,自有公论。纵使能凭手中强权一时压制物议,堵住悠悠众口,颠倒黑白、混扰视听之余,不妨摸一摸自己良心,自问对还是不对。除非没了心,连一丝良知也没有了。”
有乐在旁不安道:“宗滴!不要在这里说教了,与其浪费口水,不如赶快溜……”有个毛发稀拉的捧钵家伙点头称是:“对对!这些家伙很坏的,他们不是不知道对错,而是故意作恶,尤其那帮服色各异的家伙就爱专门使坏,一个个却又满口仁义道德。他们否认自己做过任何坏事,有锅就甩,拒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肇事者,他们攻击提出罪行指控之人的可信度,然后颠倒受害者和作恶者的角色,巧舌如簧地将争议的焦点从‘逞凶者是否实施了恶行’转变为‘所谓的受害者是否可信’,甚至反咬一口,将受侵害的弱势一方抹黑为咎由自取。从家庭暴虐的小事纠纷到强权欺凌弱者、再到大国侵侮小国,全用这种颠倒是非的伎俩强词夺理。我看到他们就烦,瞧见没有?坏蛋们正往这边聚拢过来,再不溜就又遭纠缠了……”信孝闻着茄子问道:“他为何总爱把宗麟叫做‘宗滴’呀?”
“那是宗麟给自己取的茶名,曾经四处写信告诉茶艺同道。”长利憨笑道,“不过似乎只是有乐这样叫他。”
“能溜去哪儿?”黑须先生眯眼提笔,伸蘸墨汁,口中说道,“老兄,为人不做官,做官都一般。要么被踩在脚下,要么被召入帐中。一床被子睡不出两个人。天下熙攘,皆为利往。饭要一口一口地吃,罗马并非只用一天建成。不能像蒙古大军那样,一人驱十马,自己就跟过来了。任何大国,最大的危机都来自内部。拜占庭的灭亡,你们看到的只是表象,其实它早就死了。凯撒率领军团跨过卢比孔河时,这位罗马帝国的伟大奠基者留下了一句名言:‘骰子已经掷下。’历史的进程有时确像一枚转动的骰子,我们无法预知它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做好事要小心,不要因为做好事而给自己招惹麻烦和不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用古语来说:能胜人之口,不能胜人之心。虽辩,君子不听。所谓历史,就是客观的旁观。古来劝降书的经典首推《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且看我写的如何?”
“这人怎么说话跟我那位当家的兄长一样语无伦次?”有乐伸头来瞅,却不看纸上写了什么,只瞅着黑须先生的模样,纳闷道,“乍听虽然字字珠矶,却又充满了强词夺理。谁有实力,谁就可以不守规矩?”
宗麟瞥他一眼,蹙眉说道:“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定的,有能力不遵守规矩的人,你定规矩也没用。”旁边有个毛发蓬乱的捧钵家伙点头称然:“所谓‘秩序’是指遵守规则的稳定状态,不遵守就是没有秩序,遵守就是有秩序。”
“规矩往往由胜利者来定。赢家通吃,古今皆然。”黑须先生眯眼摇头,提笔又蘸过墨汁,递给宗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有能力的人才谈得上维持秩序,若没能力便连自保都谈不上。时势在变迁,西方那些人定下的规矩既然不管用了,他们自己都不打算遵守,大家还守着它干什么?这个世界需要重新定规矩,让有能力的人来打出一个新秩序。战场上比的是真功夫,忽悠换不出胜利的。而战局的变化,也牵涉到双方谈判的结果。毕竟战场上拿不到的,谈判桌上也拿不到。必须遵循古老的教条,战场决定谈判桌。此次征服拜占庭帝国,开战之前为确保得胜,我在与威尼斯、匈牙利订约时就让他们明白,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就别指望谈判桌上能得到。光靠嘴是没有用的,必须强势说了算。人生又何尝不也如此?你怎么斗得过世家豪强?现在和未来永远是贵族的,多么出色的人都斗不过,这就是命。”
说到这里,转朝宗麟微揖,稽首道,“我看阁下一身贵族之气掩饰不住。这些道理你懂的,其实不需要我点明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