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反对武力争霸,儒家讲究仁者爱人,奈何人们听不进去这些金玉良言,反而当作迂腐说教。”黑须先生微哂道,“他活在诸侯争霸的春秋乱世,认为‘春秋无义战’,当时不受欢迎。这些说教放在如今,或者任何时候,我看也不会受到拥有强权者真正喜欢。日后若是有谁说多了此般话语,还会招惹麻烦,甚至遭致百般暗算。我早看透了这些,因而一出道,就只想帮主公争霸,不问是非。因为问了也白问,世人就是这样。”
有乐难免纳闷道:“看你长得不怎么像东方人,如何也会知道这些呀?”
旁边有个毛发杂乱的托钵家伙小声说道:“传闻他母亲是东方那边流落过来的女人,不知是波斯还是哪儿,也有说是来自西域一带的韃靼部落……”另一人晃垂着卷发点头称是:“这些蒙古与突厥游牧民族的不同群体曾经成为成吉思汗西征大军的一部分,其后蒙古人与突厥人互相混杂在一起,因而入侵俄罗斯和匈牙利的蒙古军队被欧洲人统称为鞑靼人。成吉思汗帝国解体之后,鞑靼人尤其同蒙古贵族的西部王庭关系密切,该王庭拥有俄罗斯欧洲部分的大多数地区,号称金帐汗国。后来在内有纷争,外有异族的压力下,金帐汗国分裂为几个独立的鞑靼汗国,其中包括克里米亚汗国。”
“这有什么奇怪,我的授业恩师就是沙陀王族后裔。”黑须先生冷哼道,“唐末,漠南鞑靼数万之众被李克用父子招募为军进入中原,参与镇压农民起义和权力角逐。然而何止这些?五代十国,知道有多少沙陀人吗?你能认得出谁是突厥谁不是?”
信孝伸茄子指了指那个披裹粗布之人,问了一声:“他是不是?”披裹粗布之人啧然道:“为什么一定要扯上我?我这么低调,你们那溜转的贼眼都不放过?”旁边几个服色各异的家伙趋近低禀道:“赫连千户,不如就让小人等这便出手料理掉那个吃茄子的家伙,以及他一干四处凑热闹的同伴……”
“只是闻,没吃。”信孝晃了晃手中的茄子,说道,“五胡十六国时期有个赫连勃勃,是你祖上什么人呀?《魏书》将他与石虎、苻生、慕容冲、慕容熙这些胡人摆在一起,列为夷狄。斥曰:狼戾为梗,污辱神器,毒螫黎元,丧乱鸿多,一至于此。怨积祸盈,旋倾巢穴……”
“住口!”服色各异的家伙纷声吆喝,窜身扑殴。其中一人先至,扬手掌嘴,沉着脸哼道,“胆敢污蔑我们赫连千户的先人,你的舌头要拔出来喂狗才行!”
话声未落,喉下先挨刀背拍打一记,顿时窒气难舒,捧脖憋脸吐出舌头。披裹粗布之人抬眼瞥觑,只见信照晃身而出,推开信孝之际,随手撩刃,打掉服色各异的家伙纷搠而近的兵器,那些家伙犹没看清,倏已划腕溅血,旋即腿膝绽裂,顷齐掼跌。
便趁先前那人一时咋舌难收,信照随手捏住舌头,转面觑向信孝,问了一声:“要不要拔条舌出来丢给你玩儿?”信孝闻着茄子后退,摇头不迭。
披裹粗布之人似是识出信照使刀的手法,蹙眉低哼:“倭寇?”有乐啧然道:“倭什么寇?你才是寇!我们本是汉魏后人,来历比你纯正。千百年来,不论搬迁去哪里住,祖先传承下的生活习俗都没丢掉过。你说你这个赫连家族,祖上一会儿在西夏那边冒出个赫连铁树,一会儿又跑去五胡十六国时候,还兴致勃勃地取名叫什么赫连勃勃。怎么不干脆叫做慕容勃?”
“跟他们扯这些没啥用,”宗麟哂然道,“这都是极端之徒。从来器量狭隘得很!他们才不管你是哪里人,就算你是他同乡,甚至他同族,即使同属一家人,只要不顺他们的心意,照样将你视为异己,不惜同室操戈,党同伐异,斗臭批垮。”
“咦,你怎么还能好整以暇地插话?”有乐闻言转觑,只见宗麟伸着手杖,点在一个披裹黑布之人的喉前,临而不抵。那人虽以长剑指着宗麟颈侧,却也没动,眼瞳收缩的低哼一声,“再不说点什么,等下就没机会作声了。”
“这个突然发声的家伙,”有乐皱起脸问,“刚才为何出剑劈掉那么好的字帖?”
披裹黑布之人冷哼道:“因为那是王羲之的字。而我名叫慕容春树。”我忍不住说道:“他还差一点儿劈到我了。”披裹黑布之人眼锐如芒的转觑道:“至于劈你,只是顺势而为。况且易卜拉欣有令在先,他主公想要的东西,都不能给。不论是西化改新,还是漂亮女人,这些全都有害。须一并铲除之!”
“你们打到欧洲,还想留下长住不是?”有乐啧一声,摇头说道,“倘不移风易俗,好好跟左邻右舍们相处,而是总想着你灭我、我灭你,打来打去,干架几百年,会有什么好结果?能当主公的人,到底还是比你们这些小混混聪明,更看得远。为了不被视为异类,他只是想更好地融入周边而已。从我来的那个年代就知道,幸好他及早改新了,而且他的继任者们还逐渐寻求改善周围各邻居的关系,不然奥斯曼土耳其早晚被众多敌人联合起来赶得无处容身,最终没地方去,那种下场才叫惨!可别忘了,日后俄罗斯必来找你们算帐,念念不忘要为拜占庭公主光复君士坦丁堡……”
“还是那句话,出来跑、终要还。”宗麟皱了皱眉,说道,“不过你别跟他们说太多。周围全是耶尼切里禁卫军,以及大老远跑来不知为谁卖命的西域人……”
“真正的胜负手,其实发生在战场外。”黑须先生在旗帜猎猎飘展中回觑道,“奥斯曼并不孤独。我们从来不是孤军作战,西方的敌人判断错误,要付出他们意想不到的代价。”
“然而民生多艰,”宗麟摇头叹息,投目望向劫火离乱中苦苦挣扎求生的那些百姓身影,心情沉重的说道,“战争的代价终究是由最底层的普通人在承担。”
“宗麟装得好像很反感战争一样,”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遇到跟他无关的战争他就扮成大义凛然,不过我听说他在九州称王称霸的漫长岁月里,也没少发动战争,攻伐四方,还爱拆人寺庙,到处逼人改随他信仰的教派……”
宗麟抽之曰:“闭嘴!我留意你这小子很久了。你不当‘杠精’一会儿,就浑身不舒服是吗?”黑须先生从旁劝解:“唉,算了算了。小孩子懂什么大道理?咱们一把年纪的人了,别跟年轻小辈计较。”宗麟犹恼未消的说道:“真是气煞!什么不爱抬,就爱抬杠。你看如今这些小辈真是太那个了……”黑须先生点头称然:“他们懂什么呀?其实我也跟你一样反对战争,尤其是坚决反对别人发动的战争,这样的战争对我们没好处。不是一定要支持,须看有无利益可图。利益也分短期和长期,毕竟一时的好处未必能带来长久的收益。而敌友也往往是会互为转换的,有些人看上去似乎敌对,其实是友。另外有些人看着像朋友,也自称是友,却可能是敌,甚至还是大敌。就拿你来说罢,先前我指挥攻城的时候,便看见你从城门那处没人留意到的缺口伸头张望,这个举动帮助我们发现那个城门没关闭严实,顷即由此破城。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你当时卓尔不群的风采,在千军万马围困的残垣败郭之间翩然出尘,有如惊鸿一瞥……”
彼此抛眼来去,说话互觑之间,两人同时抬手,绰出袖下暗藏的手炮,不约而同地抵在对方颌下。信雄在旁愕望道:“哇啊,正说得和气友好,嘴越靠越近,甚至眉来目去、脉脉对视,眼看要擦出火花四射的时候,怎么突然间图穷匕现?”
“匕你的头!”有乐伸手先卯脑袋一记,随即拉信雄过来,躲去信照那边,口中说道,“那是手炮。宗麟这家伙虽然骚到没办法,不过他很精。怎么会让黑须先生那样容易就用犀利如隼的‘电眼’煞到他?我看八成是他先掏出家伙,黑须先生才亮出手炮,咱们要避远些才好,不然两根手炮乱射之下,旁边看热闹的人难免要遭池鱼之殃……”
边说边掏出镜子,照了照才放心,发出感叹:“你看我临危不乱的形象多好!黑须先生竟然不懂欣赏我这种漂亮人物,他那犀利的‘电眼’白长了。只顾盯着上了年纪的宗麟看个不停,却根本无视我在旁边仿佛春秋时期喋血街头的子产一样保持发型一丝不苟……”长利憨笑道:“是子贡吧?”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是子路,不是子贡。更不是子产。”信雄愣问:“谁是子产呀?”
“我曾经想当个多产的才子写东西。”黑须先生抬着手炮顶在宗麟颌下,深眸凝视的说道,“然而发现坚持写东西很难。既挣不来钱,反会随时招惹意想不到的麻烦上身。自古以来如果文人不做官,在强权面前就会处于绝对弱势。写西域他说你媚外、写雅乐他说你扮清高、写风俗他说你低俗、写言情他说你耍流氓、写武打却被贬为不登大雅之堂、写历史被指为借古讽今、写神话被斥为导人迷信、写兵法韬略又被疑为教人谋反,写名人传记呢?不料那个名人犯事了,我也难免要跟着犯忌遭禁。以我那位怀才不遇的老师一路走来的经历而言,所幸我自己还能及早放弃为妙,改而投笔从戎,力图干出一番事业,让别人来写我,而不是我写别人。与其被‘权奸’玩,不如自己当更大的‘权奸’去玩他们。文韬不如武略,聪明人都应该弃笔投戎,不要走这条穷途末路。最难是写东西根本跟初想的时候不一样,经常头脑堵塞昏沉,写不出多少字,况且这舞文弄墨玩艺儿既挣不到钱糊口,还会得罪权奸,遭其暗算。落得一身蚁,让别人看得爽,自己却难过。所以我就大彻大悟了,你呢?”
宗麟抬起手炮顶住黑须先生颔下,忙于应对抛甩不绝的眼锋,难抑懊恼道:“别看我样子风骚,其实我是武人。跟我谈文艺没作用,我只是附庸风雅,根本不靠写东西混饭。世人见惯了万马齐喑,从来不相信真的有百家争鸣。至于百花齐放,那场景只在梦里偷偷出现。反观真实的人生,更加精彩。经历过的种种事情远比说书戏文里的故事更使人百味杂陈。记得年少之时初做官,有一次我断了个案,极之扑朔迷离。有一个女人,先后告两个男人乘其醉酒非礼她。然而经过我了解,其中另有隐情……”
黑须先生听得眼光放亮,不由讶然道:“我当初出来做官之时,亦曾遇到过一桩类似的糊涂案。一个有夫之妇,告另外两个有妇之夫乘她筵席饮醉,先后溜入其房内加以染指。然而其中也是充满了蹊跷,此过程中不排除借着酒意互相勾诱、进而在床上燃情相悦,昏天胡地,直到完事,酒醒过后她却又羞悔怨恨……最后你是怎么判的?”
“能怎么判?”宗麟鄙夷道,“经我反复查明之后,谁也并非无辜,都有其咎。我把这三个男女全抓起来坐牢。此女承认她在备孕之期,外出应酬,却意志不坚,没能洁身自好,反而背着丈夫在外面酒后乱性、放浪形骸,借着醉意,先后跟二个汉子陆续从昨夜亲热到次日上午,接连与两个男人亲密接吻搂抱互摸,分明有许多次主动亲近之勾搭行为、接二连三造成秽乱不堪之后果。她并非无错,喝了点酒就人尽可夫,这是不对的。按我之意,判她坐监一年九个月以示惩戒。至于那两个有妇之夫也是罪有应得,尤其是刚相识就行止不端的那个男人,进房苟且之余,竟馋到连底裤都偷走,我判他坐牢三年半。另外一个男人虽与她相识,却在此女醉酒勾引之下,一路失了方寸,进而乱动歪念,入室与她发生苟且之事。即使他先被吻出草莓印,留在脖子上几天才消,然而此人种种行径亦属居心不正,实难从轻发落。我将他判监两年半,让他们全都尝到行为不检的教训。”
“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黑须先生点头称然,“他们各执一词,事后都在责怪对方,所述言辞却皆不尽不实,故而我看这些苟且之辈全都不干不净,谁也别说谁。对于这类糊涂案,我们自己不能糊涂。尤其我心如明镜似的,一律重判,让这三个男女得到各自应有的惩罚,才叫大快人心。民间这类丑行烂事自古以来哪儿都有,散见于各国记载,说来还真不新鲜,反映出复杂人性的丑态百出,虽屡令人拍案惊奇,但也不必为此类风月事情大惊小怪。历来受人称道的做法是,皆将这些男女从严惩戒,以正风气。当然也可以理解的是,不同时期各地有不同的判法。但在考量从严方面看来你我想法相同,加上一见如故,彼此投缘。不如就去我营帐里喝一杯如何?正所谓‘酒后吐真言,醉见真性情’,说不定我们几杯之后更投契。”
有乐不由纳闷道:“哇啊,你们……”信雄在旁愣问:“草莓印是什么呀?”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就是嘴唇用力吸吻出来的瘀痕,状似草莓之类。你看我往自己手臂上使劲吸吮半天都吸不出来,臂弯这个部位皮肤最柔嫩了,然而我几乎倾尽全力也没留下丝毫深印皮肉的伤痕。不知还要亲吻得多么用力才会吻成宗麟刚才说的那样子,我从前还以为是用牙咬出来的呢,后来听说不是。但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就只是吻,竟然都能吻成这样的伤痕?难道备孕期的女人如饥似渴地想要情爱缠绵的慾望真的很旺盛?”
信雄愣着眼问:“备孕期是什么呀?”长利憨笑道:“根据信包著作你署名的这本‘夫妻生活指北’第三十八章讲解,就是预备怀孕的时候。由于需要准确安排易孕日期行房,有些夫妻往往故意间隔较久一段时日才择期欢合,甚至要等到最渴望的时候才圆房,因而煎熬许多天之后越来越想,终于盼到兴致高亢之际,此时同房是很容易受孕的。另外还须讲究调节情志,保持心情舒畅,不粗鲁地行房,尤其要远离饮酒,这段日子里无论男女皆不宜以酒助兴或借酒浇愁,均须避免在此期间畅饮烂醉、放纵自己。”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备孕是指孕妇或其家人对怀孕的前提准备,孕前调理分为‘身’、‘心’两方面。正常情形之下,一般想要怀孕的女人在此期间不会轻易愿意酒后乱性、放浪形骸。除非另有缘故或者存在其他原委及隐情,也还不排除有些女人真的已经渴望到难以按捺的地步,稍一挑逗就把持不住自己,而致头脑发昏哭笑失禁忘乎所以,馋到再也等不及了,在引诱之下经受不起考验,略微喝多就人尽可夫……”
信雄愣着头问:“‘人尽可夫’是什么意思呀?”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此乃成语。出自《左传·桓公十五年》。其本意是说,一个女子,是人人皆可以当她丈夫的。后来用以形容不守贞节的妇女或指过皮肉生涯的窑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