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慢慢地从坟地里走出来了,步子很慢,一只手拽掉了它脖子上的铃铛,连同棍子一起扔在地上,牵住它的鼻环,系上绳子,把它往外拉。牛头先出来,而后是两条前腿,再是身子,牛屁股后跟着一双眼睛,一双充满窥伺的眼睛。
那双眼睛是长在一张布满褶皱的脸上的,那人戴着一顶草帽,看起来有些岁数,他褶皱的皮肤下一定夹杂着数不清的砂砾,否则不会一眼便给人一种粗糙的感觉,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沾满砂石的长条狗屎,颜色蜡黄,外表裂隙。
那人用手压了一下头顶破旧的草帽,草帽的一个角落已经破碎,露出他凌乱的黑发来,那人弓着腰,紧紧地贴在牛屁股后面,不停地环伺。
他的身形瘦小,穿着一件破旧的白汗衫,外面罩着一件小褂,褂子扣着三四个口子,领口咧着。下身是一件黑色的长裤,少见的束脚裤子,猴皮筋似乎已经断裂,半束不束,走起来不停咣当,往裤腿子里灌风。
草帽人把牛赶上了路。
这也许就是偷牛贼吧。他弄坏铃铛,是为了不让别人认出这是谁的牛,而牛的主人,或许刚刚已经倒在了坟地里。林朦不禁咽了口唾沫。
牛已经朝她的地走来了。
她慌忙往一旁的草丛里去,她来到柿子树的后面,俯身卧在草丛里,裸露在外的手臂感到有些扎。牛走过来了,它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臭味,萦绕着一群苍蝇,它甩动尾巴,跟着草帽人的牵引。
林朦看到面前走来的是一双布鞋,左脚已经破洞了,右脚已没了鞋底,只剩下厚厚的脚跟在地上磨,发出钝涩的声响。
草帽人有些跛。
当林朦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草帽人也留意到了她落在地里的篓子,篓子倒在地上。林朦此刻就躲在柿子树后的草丛里,她感到嗓子像是扎进去了一根荆条,剌得生疼。草帽人弯下腰,将篓子翻过来,两三个窝头从里面掉了出来。此时此刻,耳畔的一切声响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
草帽人捡起一个窝头,放到嘴里,啃了起来。林朦不敢抬头,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她只能平视,她看到米黄色的渣滓落在地上。他应该吃得很大口,可能是饿了。林朦知道,饿了的人是可怕的。
她又听到很强烈的咀嚼声,他应该正在把窝头往下咽,硬生生地咽。她忽然发觉篓子里没有水,同时意识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面前的溪流正流过柿子树,而她此刻就躲在柿子树后面。她刚刚还在用溪里的水洗脸。
一树之隔,她祈求草帽人不要弯下腰来,不要去贪图那一湾不是很清净的溪水,那溪水是脏的,里面有蚯蚓和腐叶,还有锄头。
她的锄头倒在溪水里了,她没有来得及去扶。
草帽人似乎已经发现了溪水,漫山遍野的静止中,似乎流动的溪水不难被发现,更何况,他的脚已经踢到了锄头。他口干舌燥,粗糙的窝头像是卡在嗓子眼里似的,他急需饮水,他弯下腰来,把手伸进溪水里。
林朦就这样看着,只要那人微微抬一下头,或者扶一下草帽,必定四目相对。那人用手捞了两口水,放进嘴里,而后又俯身下来,将嘴探进溪水了,像是牛犊喝奶一样,他使劲地嘬着溪水,他的牙缝里透出窝头的渣滓来。
他站起身来,而后才抬起头,他喝完了。他揪着衣服的领子,抖了抖衣服上的汗,他要走了,他用手牵起了绳子,绳子拽起了鼻环。可他刚迈出步子,却又停了下来。他看到了,地上有一行脚印,人的脚印。他放下手里的绳子,捡起一块石头,再次环伺,而后顺着脚印,向树后去。
山野里的风从没这么冷过,这可是夏天。林朦只见那双草鞋越来越近,而后她听到了石头举起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双手撑地,倒退着一跳,向下面的田地跃去,两块田地之间有着七八米的高度,她一下子摔在地上,背后沾满泥土。她回头一望,草帽人也将要跳跃下来,他手里的石头在阳光下发亮。
那是块要杀人的石头!
林朦匆忙爬起身来,往远处跑去。山野里虽是白天,可这是山后,不是山前,野草疯长,少有人烟。她听到一重一轻的两只脚在后面追,她又听到风声中的异样,她回头一望,石头擦肩而过,草帽人要用石头砸停她。
她不敢耽搁,一路朝山前跑去,可山路是扭曲的上坡,她跑了几步便口喘粗气,热汗湿身,于是不得不停了下来。她钻入一片田地,靠在密密麻麻的桃树下,企图掩身。她暂时看不到那顶草帽了。她的睫毛挂满汗水,她却并未觉得热,而是冷,冷得让人全身的肉缩起来,绷成一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发颤。
她看到桃子,一颗颗精美的已经成熟了的桃子,粉嫩嫩的,如果能摘下一个来尝尝,一定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渴吧。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停下了,她的意识还想让她继续跑,可是已然不能够。她想,她也许不是真的渴,而是那顶草帽的缘故,她伸手去摘桃子,却感到牙齿有些凉,肚子拧在一起。
还好,这些都不是真的。
她在低头的时候,看到她的鞋子已经掉了一只,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也许在她跃下田埂的时候就已经掉了。她一直在赤着脚奔跑,并且她应该是崴了脚,现在她光着的脚有些歪,而她的另一只脚却歪不到这个程度。她的脚底已经覆上了一层血膜,柔嫩的脚掌逐渐变得模糊,被红色侵占。
这也许是她不得不停下的原因吧。
她听到一个脚步越来越近,是鞋子摩擦土地上的砂石的声音。她想站起身来,可已不能够,她的那只脚仿佛再移动半分,就要断掉似的,剧痛无比。她尝试着抱着树站起,可也不行,粗糙的桃树皮刮得她掌心流血。她看到那顶草帽了,戴帽子的人已经站在路口,顺着地上的脚印,朝桃子地里走来了。
她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