蒜头说,你什么都能看得透,你就借这个机会,把这个村庄这栋房子的往事向这些儿孙讲讲,把你的想法告诉大家吧。
蒜头一边扫视着大厅里的各辈儿孙,一边专注地等待灯花的应答。然而,传到耳边的却不是灯花的声音,而是老姑妈的原声:这样时间会很长的。
独依惊讶地看到,老姑妈从假寐中苏醒了过来,不再是“灯花”了。独依与薪火朝天井望了一眼,似乎那就是岁月的通道。然而一无所见,只有一方四角的天空。
老姑妈仿佛有些劳累,接过弟弟蒜头递来的茶水喝了几口,对蒜头说,你原来没有说定要灯花讲什么,突然提出要把梅江边的往事说道说道,这个时间会很长,一时讲不完,我也不能持续这么久,所以现在我放下“灯花”的声音,和你们商量。
蒜头说,这是老弟思虑为不周,没想到把老姐累着了,那如何才能讲完呢?!老姑妈理了理头发,说,那就得分段进行,不妨讲上六天六夜,这就相当于在寺庙做一次道场,要念上六天六夜的经书。
六天?
蒜头吃惊地叫了出来。这时大厅里年轻后辈听到了六天时间,也发生了骚动,纷纷表示反对,因为他们单位上班、工地做工、田里务农,根本不会有这么长的清闲时间。
可不可压缩在两天时间?蒜头说,最好这个周末就能讲完,要召集一次大家真不容易。
老姑妈面对众人的喧哗,冷笑了一声,你们只顾一年到头奔忙着生活,从来没有时间静下来了解了解先祖的往事。你们看电视剧一集接着一集,一天接着一天,电视机里看,手机里看,对别人编造的那些事情倒是那么上心,难怪你们对自己的宗族没有感情,对祖上的房子没有感情,难怪灯花说,你们只知道把纸钱烧下来,就算是对祖上的报答,没有想过阴间的他们到底想什么要什么,你们这是敷衍了事。
蒜头急切地问,哪怎么办呢?这么长的时间?老姑妈理了理刘海,慢悠悠说,可以分段进行,每个周末召集到这栋老宅子,权当是为逝者做一次道场吧。
蒜头点头同意,大声地征求大家的意见。
这时族里一个年轻人说,我看长辈是年老糊涂、装神弄鬼,现在什么年代了,还这样大搞迷信?老姑妈冷笑了一声,刚才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我只是替先祖传了一会儿话,不相信就算了,何必亵渎先祖呢?
蒜头严厉批评那位后生。他耐心地说,你们不能对先辈这样无礼,我可以作证,刚才老姐说的话,完全是“灯花”的声音。我们多听听祖先的故事有什么不好?很多事情了解不详细,就不会作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就像这次老宅子改造,最好的办法就是听祖上怎么看,现在大家意见如此不统一,我不想独断专行。这位后生如果不相信,目中无祖,数典忘祖,自行方便就是。
大家转而批评那年轻人,同意蒜头所说。蒜头定了定,站起来朝大家说,今天就到这里,那就说定了,下周开始,我们就来听灯花的故事吧!
接下来的六天六夜,独依一天也没有拉下。老姑妈不断转换着说话的腔调,灯花的地魂说话时是假声,替灯花转述时是她自己的真声。老姑妈像个技艺熟练的歌唱家,在高音区能够真假声自然转换,抑扬顿挫出神入化,让大家看得真切,听得入神。
一盏油灯在梅江边的土屋里古怪地燃烧,有时油灯结起了硕大的灯花,老姑妈的影子顿时映在土墙上,让屋里的时空一片恍惚。老姑妈在进入角色的同时,还不忘抽出空来,用竹签剔除灯花,让屋里重新亮堂起来。
通过“讲古闻”,独依发现了另一位“灯花”。她不只是蒜头族人们记忆中的“灯花”,而是一位全知全能的“灯花”。她既是在阳间生活过的先祖,但对世界的了解和看法又完全超出这个范围——他们简直忘了,许多时候,老姑妈不知不觉就加入了灯花逝后的人世。族人既惊讶又欣喜,灯花仍然存在世间,不再受到小脚的束缚,漫游人间,结识亲朋,洞微烛幽,仿佛一位神明。
年轻的文学博士祝独依对眼前的场景充满迷惑。首先疑惑的是,河村的“讲古闻”,怎么跟屈原《招魂》那么像,又有所不同?这河村的“讲古闻”是借古说今,古今同体,而《招魂》是古今异体、魂归逝者:“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此外,独依隐隐觉得这像是一出魔术或话剧,但又弄不清导演是谁,演员是不是只有蒜头和老姑妈。她忙于记述这种“讲古闻”的民间奇葩,就像当年迷醉于《百年孤独》。她来不及问个究竟:自始至终,这是谁布下的迷局?
在独依记下的文本中,夹杂着她的争论。因为她慢慢看出来,老姑妈所扮演的“灯花”,完全是按照敦煌的口吻来走的。比如对于婚恋,对于生育。也是父亲的口吻。父亲与敦煌是同学。独依发现“灯花”不断露出说教的面目。为此,独依怀疑“讲古闻”的策划者,或许是薪火的父亲,或许是自己的父亲。
既然如此,这次“讲古闻”就成为思想交锋的阵地。独依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独依在电脑上敲打键盘,一边暗自思量:灯花的故事,或者说对灯花的解读,足可以证明:母亲那记耳光,不可能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