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时段。”朱强辩解了一句。
“有了徒弟,自己就解放了。”科长鼻子出气。是说白珏。按规定徒弟上岗,师傅应该旁边盯着。“人呢?”他问朱强。
朱强没吭声。做了个喂奶的动作。
陶无忌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熟练的音符。干净利落,煞是好听。他很快办完了三名顾客,两个存钱,一个开户。复印证件、打印单据、电脑操作,动作行云流水般潇洒。很吸引目光。巧的是,隔壁柜台的电脑也适时发生故障,打电话报修,说一刻钟后到。顾客们又开始抱怨起来。科长哎哟一声,叫苦不迭。陶无忌二话不说走过去,摆弄了几下,再重启系统,竟是好了。他回到自己座位,接着干活。科长看他的眼光都有些意味深长了。一旁的苏见仁夸了句“生活清爽的”。陶无忌听在耳里,依然是不动声色。那边程家元被人陪着送去医务室,这人大约是个沙鼻子,只打一拳,脸上便血淋淋像受了重伤。经过科长身边,他还要打招呼:
“对不起对不起——”
科长只好安抚:“好好休息。”朝苏见仁看一眼,苦笑摇头。后者淡淡地把目光移开,掏出手机查看消息。“按理新同志都有过渡期,这位小同志属于时间长的。”科长说完又摇头。苏见仁轻轻嗯了一声,依然盯着手机键盘。头也不抬。
“他是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程家元告诉陶无忌。高架上排着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刹车踩踩放放。空调开内循环,车厢里还残存着一丝隔夜的小龙虾香味。
“我两岁不到,他和我妈就离婚了。我随我妈姓程。”
陶无忌很吃惊。早听人说过,苏见仁生性风流,当年离婚便是为了这个,抛妻弃子,很决绝。再加上业务能力普通,纯粹倚靠老父亲的关系,纨绔子弟,口碑向来不好。只是完全没料到,他和程家元居然是这层关系。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竟是一点马脚都不露。父子俩都是当特务的料。银行有明文规定,直系亲属不允许在同一家分行工作。陶无忌瞬间有些混乱,很意外了。没想到程家元会同自己说这个。
“嗯,”陶无忌斟酌着措辞,“——你和他长得不太像。”
“我像我妈。人家说,儿子像妈有福气。”程家元说到这里,笑笑。
陶无忌也跟着笑笑。
依然是啤酒。冰箱里现成的。少了胡悦,只能叫外卖。地沟油炒出的油光锃亮的小菜,日期不明的香味可疑的卤味。很适合这样氛围的两个小男人。浓郁的有些腻味的气息。还稍带些不伦不类。程家元说起他的童年。没有爸爸的少了半边天的残缺的童年。他妈妈是家庭妇女,没有经济来源,但问题不大,靠他爸爸的赡养费,还有爷爷的关照,日子比上海滩大部分家庭都要宽裕。高三时,他妈妈劝他去英国念大学。他拒绝了。
“纯粹拿钱买个文凭,没意思。再怎样,坍台不能坍到国外去。况且,把我妈一个人留在上海,也不忍心。”他道。
“你妈挺不容易。”陶无忌道。
收拾完碗筷,陶无忌清理了马桶,盖板反面一圈呕吐物的残渍,拿卷筒纸蘸水,拭去。回到客厅,程家元瘫在沙发上,口齿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又要麻烦你了”——应该是做好了睡在这里的准备。陶无忌绞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听他说“今天换我睡地板”,笑笑,扶他上床。他又道,“你酒量倒好,怎么喝都不醉。”陶无忌替他盖上毯子,闻到他嘴里酒肉混杂的浊气,便有些懊悔,新洗的床单枕套,该迟几日请他来才对。
正看着电视,忽接到科长的电话,“知道你师傅去哪儿了吗?”陶无忌怔了怔,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差五分。科长的声音像初秋的天气,干燥,上火,还透着凉意。“找不到你师傅,大家统统吃不了兜着走。”结束时,咕哝一句“有消息就打我手机”,匆匆挂了。应该是也没抱希望。
临下班时,白珏被科长训了一顿。“你干脆请哺乳假算了,我还好向上头再要人。像你这样,人在心不在,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实话我很为难。”
其实科长平常不是讲话促狭的人。白珏也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应该是凑巧了,或者说是不巧。科长骂完很畅快。以至于没有发现白珏脸色不对劲,像被枪打中一样。事后有人告诉他,白珏下午跟丈夫大吵了一架,因为男人给小毛头拍嗝时,指甲不小心在孩子小脸蛋上划了一道血印。白珏当场便歇斯底里起来,觉得万一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孩子落在这男人手里必然凶多吉少。她丈夫脸上被她抓出五指金山。他实在受不了这女人不知是抑郁症还是燥狂症的毛病,提出离婚。白珏幽灵似的回到银行,脸色惨白。科长说完那番话后,她转身便离开了。直到五点半下班,一直没有出现。去厕所找,没有人。打手机,始终是关机。众人都紧张起来。前台系统是全分行联网,只要一台终端没有清帐退出,整个系统都无法退出。也就是说,白珏不出现,全上海的S行营业所都下不了班。事情很严重了。支行几位老总都陪着找人,边找边数落科长“你知道她精神不正常,还跟她计较什么”。科长一边挨骂,一边应付铺天盖地的电话,来自分行以及各个支行、路支行的熟人,纷纷问怎么回事。科长不胜其烦,却还不能抱怨,自嘲“今朝出门忘记翻黄历,不宜上班,尤其不宜跟女同事较真——”
陶无忌给科长发了条短信:“支行23楼,那个女厕所,试试。”
等了许久,没有回音。给朱强打个电话,果然是找到了。“你怎么会晓得?”电话那头抑制不住的好奇,“你连你师傅上哪层楼的厕所都晓得,这么神?”
陶无忌想起几周前,他去支行23楼找一个学长,迎头撞见白珏从厕所出来。当时便有些讶异,底楼又不是没厕所。白珏那天也不知怎的,居然问陶无忌“要不要喝咖啡?”陶无忌不好推辞,说“谢谢”。她在咖吧买了两杯拿铁。关系不尴不尬的师徒俩在23楼的走廊尽头站着喝咖啡。那天刚下了场雨,随即又出太阳。空气好得离奇。蓝天、白云、红日。色彩分明。窗户小了些,俯瞰视野不算好,但因为高,便也有些腾挪空灵的意思。身处陌生楼层,感觉与平常上班自是不同,还有那杯咖啡,氤氲浓香,在两人间缭绕,平地生出些温润和煦的气氛来。她先是夸赞了他一番,说他聪明、能干,一点就通。陶无忌还来不及谦虚,她便把话题转开,说,活着没意思。陶无忌吓了一跳,本能地便想去关窗户。她说她算过命,23是她的幸运号码。“真的,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跑到23楼,就会舒服许多。”她又指了指手里的咖啡,“11块5一杯,两杯正好23块。”陶无忌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请喝咖啡,而且问也不问便选了拿铁。
近凌晨时,陶无忌收到科长发来的短信:“多亏你了。”
程家元的鼾声,上次已领教过了。从抽屉里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热是热了些,隔音效果不错。便想这家伙倒是好睡。换了自己,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陌生,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那样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无忌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毯子里。
无病呻吟。他脑子里闪过这个词。刚才喝到最后,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红了,声音都带哭腔了。他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男人一个,至于吗。陶无忌也想说点自己的事,人家连这么私密的底都透给他了,无论如何也该回赠些体己的话才对。礼尚往来,有来有去。但说什么呢——说亲妈在他出生不久就病死了?说他两个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辍学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经读小学了?还是说家里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学学费给他缝在内裤里,结果火车上脱了线,上厕所时一把全洒在马桶里?——陶无忌觉得,这些事好像没法跟程家元提。像一个人站在地上,一个人爬在树上,怎么可能聊得起来?那次与白珏也是如此。经过的人都朝两人看,看陶无忌的目光额外带着讶异,仿佛在说,原来你竟是这疯女人的知己。白珏从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无忌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她说如果离婚的话,儿子肯定判给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干部,公检法那条线很多熟人。她甚至担心儿子会死在丈夫手里。“他那人粗枝大叶的很,到时候两手一摊,‘防不胜防’呀,我到哪里再生个儿子出来?我都三十出头了,身体又不好。”陶无忌手里的拿铁,都凉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的把头伸到窗外,说“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腾出两只手来,免得这女人神经病发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时,程家元大着舌头骂了句“赤佬”。陶无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他一下肩膀,“这世界,陈士美太多了——”说这话时,想到自己父亲,二十来年一直鳏居,直至前年才新讨了女人。这是个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觉得继母必定会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儿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会用微信飞信什么的,长途电话又不便宜,父子俩联系主要靠写信。每隔十天半月,陶无忌便会收到父亲的信。那种黄黄的有些粗糙的传统信封,格子信纸,字也是一笔一划,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联络方式,老派的内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间的问答,一来一回。写在信上的话,与嘴里说出来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郑重。嘴里说的,一会儿便溜到脑后了;信上写的,一封封摆在抽屉里,存了档,想忘也忘不掉。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写信。拿钢笔,写出来的字有棱有角,父亲看了欢喜。只写了几行,手机又响了。是朱强发来的微信。“到底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陶无忌没理他。一会儿,他又发过来:“告诉我吧,否则我睡不着。”陶无忌回过去:“23楼那个女厕所,最干净,没味儿。她说过的。”停了半晌,在纸上写道:
“爸,等我转正,接你到上海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