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辉接到一家财经杂志的邀约,说要采访他,谈谈上海1号的项目,还有支行今后几年的重点规划。“浦东支行连着几年,被评为S行的全国模范分行,您还入选了去年的上海金融领军人才。方便的话,想听听您对金融界整体走向的看法。”记者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知道这位赵总向来低调,不爱接受采访。果然,赵辉婉拒了。“我认识不少圈里的朋友,比我能干,也比我会聊。我推荐两个给你。”转了薛致远的名片给他。记者便笑:“薛总上过几次我们杂志了。您的名片,还是他推送给我的呢。”赵辉也笑:“那就让薛总再推几个给你。他比我在行,认识的人也多。”挂掉电话,刚好一条微信进来,说曹操,曹操到。竟是薛致远:“我和老张他们打赌,说你肯定拒绝采访。赌一包烟。”赵辉回过去:“你赢了,问他们拿烟去吧。”薛致远打个笑脸:“——下月老同学聚会,他们说让你当司仪。”赵辉道:“找个专业的吧,您薛老板还缺这点钱?”是指薛致远应承了,那天一应开销都是他来。薛致远又打个笑脸:“我出钱,你出人。前几年同学聚会,你因为出国没赶上,班上那些女同学都懊恼得要命,嚷着下次不来了。这次一说你当司仪,出席人数就有保证了。”
国庆节后,陶无忌便去业务部报到了。讲起来还是实习,但相比三月前,已有些尘埃落定的意思了。十几个新人,分配各自不同。近一半人原地踏步,照旧在前台。几人去了行政部门,像人力资源部、科技部、总务部、办公室什么的。会计部也有几个。业务部除了陶无忌,还有程家元。照一些过来人的意思,其实还是行政部门好,稳当,没风险,晋升机会也有。但放在年轻人眼里,自是有些不屑的。“稳当”和“平庸”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有风险才有成就感,至于晋升机会,业务部门哪里没有了?支行几个老总,统统是业务部门出来的,一步步走到今天。便是那些关系户,后台再硬,再怎么也要走个形式,基层部门转一圈才好意思往上挪。这是流程,也是规矩。
临分配前,实习生们聚了一次。十几个人,便是个小小社会。有人称心,有人失意。酒也是有人喝的多,有人喝的少。程家元破天荒的没有喝醉,任凭那几个嘴欠的借酒装疯,说他“朝中有人好办事”、“青云直上”,他也只是笑笑,不辩解,也不狼狈。他与胡悦相邻坐着,席间一直道“你这么优秀,是领导没眼光”——胡悦分在前台,本来也没怎的,被他这么一路安慰,倒有些别扭了。她朝陶无忌做个鬼脸,陶无忌回了个笑容,表示“理解”。他冷眼旁观,觉得程家元对胡悦其实是有些依赖的。他那样的个性,只有在胡悦面前,才能坦然些。在旁人眼里,三人俨然是极要好的。实际上胡悦更像是两个男生的粘合剂。若没有她,单单陶无忌对着程家元,往往是要冷场的。
结束后,先送胡悦回家。叫不到出租,地铁站又不近,三人索性走一段,天气不错,也好散散酒气。夜深了,路上行人不多,因是闹中取静的一块,连车也很少。这便是浦东与浦西的不同之处了。浦西即便是时辰再晚,地段再偏,也是充满烟火气的,弥散着人与人之间狎昵的气息。又像烧熟的麦秸发出的香味,踏实、温润。浦东则是另一番景象。世纪大道再宽阔,东方明珠再绚烂,终究是有些“偏”的。隔一条黄浦江,这个“偏”字,倒不止是地理位置,也与心理有关,还有惯性。所以便有些剑走偏锋的意思。也正因为此,今时今日的光景,便愈发的难得。是别样的空灵,有些出世的味道。
“你们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在干什么?”程家元忽道。
陶无忌沉吟着,“不好说。”
“我多半还在前台,”胡悦笑笑,“不过你们两位就难讲了。前途不可限量。”
陶无忌嘿的一声,“瞎讲。”
“那我们约好,明年这个时候,谁混的最好,就请客吃大餐?”胡悦提议。
“我没问题。反正肯定不是我。”程家元耸耸肩。
“不管是谁,到时都不准赖皮。”胡悦向两人各要了一百块钱,“先存在我这里,明年谁赖皮,定金没收,还要罚请双倍。”
“OK。”两人答应下来。
到业务部没几天,陶无忌便做成一笔大单。有公司代表找到他,说要存五百万到行里。陶无忌自己都迷糊了,想不起是几时发的名片,竟有人找上门。客户经理讲究到处跑业务,拉存款,也拉贷款。五百万数目不算大,但部里几十个客户经理,一个月吃白板的也大有人在,他初来乍到,能拉到这样一笔,自是相当可喜。他师傅姓关,是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见状便说他是烧了高香:
“你晓得吧,做我们这行是靠感情投资的,谁手里没几个熟客?隔三岔五就要去请人家吃饭打球K歌,逢年过节还要意思意思,保持联系维持感情,人家才肯把单子交给我们。像你这样,零基础零投入,不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就是运气好到天花板。”
“是瞎猫碰到死老鼠。”陶无忌谦虚道。
“信贷这行,偶尔做成一笔没啥,关键要有长性,客户要靠养的,既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又像我们的小孩,要捧着他、侍候他,时时刻刻掂记着他,保护他不被别人拐走。全上海有多少家银行?国有银行,外资银行、地方银行,民营银行,还有那么多财务公司,大大小小的金融机构,网上的网下的,黑的白的,这个宝那个宝的。钱给你还是给他,全靠你一张嘴两条腿——晓得了吧?”老关在业务部待了近二十年,级别不高,经验不少,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
业务部不像前台,因为业绩靠自己跑,便有些各顾各的架势。程家元跟着另一个姓马的师傅,与老关不太对路,据说早年曾被他撬掉一笔单子,明里暗里便有些竞争的意思。老马住在静安区,“上只角”,而老关是奉贤那边拆迁过来的,口音也隐隐带着本地味道。人前人后,老马便自我感觉要好许多,视老关为“乡下人”。两人是业务部的“元老”,带的徒弟比做成的Case还要多。流水的徒弟,铁打的师傅。时间久了,两人便都有些心灰意冷,加之有了年纪,讲话便愈加的不上不下。那口气,不能对领导发作,也不甘闷在肚里,便拿徒弟发泄,诸如派个苦差让小伙子跑腿、自己做不成便怪小的经验不足、指桑骂槐、夹枪带棒,等等。其实是气苦,五十多岁,勉强混个技术正科便止步不前。相比之下,陶无忌还好些,程家元更作孽,常常被老马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连个辩解的余地也没有。一次,老马居然当着苏见仁的面,拿起桌上几张资料兜头朝程家元扔过去,吼道:“生性点!”苏见仁只看一眼,便走开,没事人似的。程家元也不吭声,默默把资料捡起来,放回原处——陶无忌倒有些替这父子俩难受了。那样九曲十八弯的尴尬,钝刀剜肉似的别扭。
苏见仁做了七、八年业务部经理,以他的背景,混成眼下这样自然算是失败。不出意外的话,看样子还要在业务部干到退休。他自己倒无所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太太平平就是胜利。儿子幽灵似的出现,让他吃惊过一阵,但很快也就不在意了。每月按时付赡养费,经济上从未让那两母子吃亏,他自觉已是仁至义尽了。女人是当初父亲相中的,他稀里糊涂地被安排去相亲,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稀里糊涂地结婚、生子,又稀里糊涂地离婚。他就是这样的人。对什么都不上心。唯独一桩,是他摆在心坎尖上的,怎么也放不下——有一阵,他只当自己已淡却了。直至遇见周琳,才晓得,他到底是放不下的。一样的眉眼,连神情也一样。初见她时,恍惚间还以为李莹又活过来了,连年纪也与她走的时候相仿。目光与她相接那瞬,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心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天可怜见,又把李莹送回来了。
周琳是南京人。三十六、七岁年纪,某私营服装公司的代表。托了朋友的朋友,找到苏见仁。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资金周转不灵,要贷款。苏见仁查了一下公司资质,不具备放款条件。换了别人自然是一口回绝,但眼前这张脸,无论如何要争取一下。行里上上下下打探一圈,他人缘本就普通,过气的高干子弟,花花公子一个,多少是有些遭人嫌的。谁也不愿帮他这个忙。偏偏周琳那边盯得紧紧的,一口一个“苏总”、“苏大哥”,叫得他心猿意马。便是不为这个,他也早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替她办成——他把所有的人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一咬牙,将薛致远的电话给了周琳。
“这个家伙,人品一般,但说不定会有办法。”话说得不甘不愿。
再见到周琳,是一个月后,大学同学聚会。周末,虹桥一家高级俱乐部的包厢。除了特别忙或是混得特别差的,飞机行程在三小时以内的,基本都来了。二十多个人,S行倒占了六、七个。苏见仁到得最早,过了一会,赵辉和苗彻也到了。彼此打个招呼,各自坐下。赵、苗二人从大学里便是好友,相比之下,苏见仁要疏远些。便是平时行里见到,也是淡淡的。赵辉还好些,苗彻是棱角分明的个性,心里想的就是脸上写的,连客套话也懒得敷衍。
“女朋友没来?”他径直问苏见仁。
苏见仁嘿的一声,“你替我介绍?”
“还用我介绍——谁不晓得你苏公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一见面就损我?”
“不是损你,是捧你。”
“行啊,”苏见仁耸耸肩,“那我就当补药吃了。谢谢你。”
旁边几人过来,与三人寒暄。都是好几年不见了,甚至更久。大家模样变了不少。几句话一说,名片一发,便清楚彼此的境遇。金融这行,时间空间上差不得一丁半点。往往昨天身家亿万,今天就成了瘪三,上午还是横着走,下午咣当一下就被掐进去。来得快,去得也快。彼此都清楚这个道理,笑话似的讲着人生如戏,但摊到自己身上,照旧是勘不破。当年班上四十来个人,最牛的一个家伙,做到过副部级,几年不到就销声匿迹了;一个得癌去世了,据说光留下的房产就值几个亿;一个去了香港做投行,娶了个TVB明星太太,隔三岔五便上八卦周刊。也有几个不济的,到现在还在基层打混。S行这几个,属于中等偏上。国有银行胜在一个“稳”字,也吃亏在这个“稳”字上。有个当年成绩垫底的朋友,一直不上班,单靠买卖房产便赚了不少,限购令下来,稍稍收敛些,但也不怕,先是一动不动吃房租,去年要换别墅,便和老婆离婚,再复婚,买进卖出,最后每人手里捏着两套房,存款照样七位数,还省了房产税。一年工资是多少,一套房子的差价又是多少?这是个讲不清的时代。一会儿是胸有成竹,一会儿又成了举棋不定。变得太快,让人都来不及反应。同学间聊天,几乎每人都会长叹一声,“看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