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咬牙关,没有吱声。
楚龙吟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在逼我说出“小的”那两个字。我和他就这么对峙着,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夜色擦黑,屋内已看不清东西,只有他那双黝黑的眼睛映着月光直直地望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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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窗户关上,点灯。”他终于让了一步,沉声开口。
我依言关窗点灯,见他将书扔在枕旁,眼睛一闭,道:“过来给老爷捶腿。”
我便坐到床边去歪着身子给他捶腿,除了偶尔要喝口茶外他倒没有再做什么针对我的事。不知不觉间夜已深沉,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铺床罢。”
于是便如往常般给他铺好被褥,洗脸洗脚,解发宽衣,正要退出房去,却见他坐在床上一挑眼睛,道:“做什么去?老爷我让你退下了么?”
没想到他又来了,只好立住脚,低头垂肩等他的下文。
“过来,坐老爷身边。”他淡淡道。
我走过去,依言坐在他身旁床上。
“脱鞋。”他道。
我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见他仍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轻描淡写地道:“怎么,难道你还想穿着鞋子在床上伺候老爷我么?”
“什么意思?!”我噌地站起身瞪住他。
楚龙吟挑着半边唇角哼笑一声,满是暧昧地道:“身为下人,就要随时满足主子的任何需求——下人,在主子面前不分老幼、不分男女,还不明白么?”
我想也不想地抡起巴掌甩向他这张可恨至极的脸,一整天积攒下来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地爆发了,管他是什么乌龟王八蛋的破知府,爷今天跟他拼了!
楚龙吟却反应极快地一把薅住我的手腕,只略一用力便把我扯入了他的怀中,紧接着一个翻身就将我压在了床上,两手牢牢地摁住我的胳膊,身体重重地压着我的身体,一对冷眸望进我几欲喷火的眼中来,沉着声音,一字一字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不断地提醒我你是个下人,是想要我把你当成个真正的下人般对待么?如你所愿,我已换了方式对你,你却又有什么理由来反抗?怎样对你都不行,这世上之事并非你一个人说了算,也并非随着你的意愿而改变。你想要自由?那好,拿你的籍贯来——没有籍贯,就算我不管你,你也一样寸步难行!买房置田要籍贯,做正经生意要籍贯,婚丧嫁娶一样要籍贯,就是同人有了纷争闹到地保里正那里去,还是需要籍贯。你没有籍贯,被人打死都是白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你甘不甘心,拿不出籍贯来,就只有发配、充奴和行乞三个选择——这道理我已同你讲过,如今不想再多说。你自尊心强我明白,因此才没有把你当真正的下人般使唤,你方才也看到了,一旦我用真正下人的规矩使唤你,你根本就受不了。我给你能够给的尊重,你却不肯尊重自己,口口声声地‘下人’、‘奴才’,是在自嘲还是在嘲我?无论哪一样,老爷我都不喜欢!今儿老爷我的话说得重些,你自己且好好想想,究竟想要理直气壮地做你的‘下人’,还是愿意做老爷我的‘下人’?做你的下人,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再不许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儿地说什么下人奴才之类的狗屁话;做我的下人,你就干脆什么也别说,自个儿乖乖躺到老爷的床上来等着伺候老爷我罢!——听明白了么?”
我在他身下重重的喘着,咬着唇想止住颤抖,瞪大眼想阻回眼泪。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也知道他对我已是仁至义尽,更知道这一次是我做得过分了——在他面前提什么下人什么奴才,不过是自嘲罢了,是一个自由自主自尊惯了的现代人乍一变做古代下人难以适应的发泄罢了,适应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我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古人的生活和思想,我在努力适应,可这适应过程却是如此的痛苦和矛盾,以至于我所承受的东西积累到了临界点,亟须转移它,甚至可以恶毒的说,是想拉个人下水和我共同分担它。
于是我便下意识地把这种痛苦和矛盾扔向了楚龙吟,有一下没一下地刺激他,气他,嘲讽他,让他首当其冲地做我的炮灰……然而他却根本不是一个可以任由欺负的人,一翻手就又快又狠又准地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无地自容,让我羞愧难当,让我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软弱和错误,无处可逃。
楚龙吟盯了我的脸一阵,而后起身将我放开,我从床上挣扎着下地,却因腿软晃了几晃险些又栽回床上,被他伸手扶住胳膊,道:“今晚早些睡,明儿我准你一天假,自个儿好好想清楚。”
从里间出来,颓然地倒在自己的床上,脑袋里纷乱如麻,又恨又怒又怨又闷,只是这些情绪却不知是对谁而发,像是对楚龙吟,更像是对我自己。从今早到今晚,庄夫人、庄秋水、曾可忆、楚凤箫、楚龙吟,甚至子衿,这些人的脸此刻就在我的眼前飘过来飘过去,想起了楚凤箫说的什么“轻衫少年”,什么“悠然潇洒”,不由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悠然?潇洒?现如今的我哪里还有半点?现如今,我既不像现代人,也不像古代人,不伦不类,不男不女,不苦不乐……这就是所谓的“转型期”吗?好,好吧。那我就再坚持坚持,熬过这段最痛苦最矛盾的黑暗期,也许某天破壳而出的就是一个彻头彻脑的古代下人了。
该高兴吗?
该悲哀吗?
谁来告诉我?谁来给我指个方向?
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正烦躁着,忽然听见里间门响,睁开眼看时,见楚龙吟光着个膀子从门里摸出来,径直冲着我的床边走了过来。
我一下子坐起身,既惊且怒地正要问他想干什么,却听他“哈”地一声轻笑,道:“你果然还没睡……咳咳,那个……老爷我才想起来,今晚的晚饭还没有吃呢……我的亲亲小天儿可否劳动一下,替老爷我从伙房偷两个馒头回来裹裹腹?”
……这个……混蛋……他故态复萌了。